死里逃生的命运
我们在寻找不知名的阵亡盟军的路上,看到了更多的死去或残存的远征军的命运。正在晒太阳的几位界头乡老人给我们讲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有一个连的远征军用机枪死守住高黎贡山路口,日军强迫一个村民为他们带路,绕到后边,把一个连的一二百人全部打死了。解放后肃反,大家提出那个村民助敌杀中国军队,那村民对审讯官员称,他杀的都是国民党,那官员想了想,把他放了,后来这村民还当了队长。
在保山板桥采访远征军老兵刘志声老人,他先笑着说:“我这辈子死里逃生。”他写了一部尚未出版也难出版的书《征魂》,写的是一个团上千人的死亡。他曾在黄埔军校办的干训班培训过,至今记得门口的对联:“贪生怕死莫入此门;升官发财请走别路。”1950年保山地委书记让他做秘书,派克笔都给他用了,但在填表时他如实写了抗日经历,生活全变了,几十年里每逢政治运动就挨整。他说国难当头三种人:热血抗敌;麻木不仁;投敌求荣。现在让他选,还做第一种人。而他当时正一心想着要为激战象达的日军而阵亡的八百多兄弟弄个墓、立个碑,因为他听说黄土坡上那些军人坟被平了,种地的犁出骨骸来。
保山一中的另一位老人张子文也有相似遭遇。他当年入黄埔13期,慷赴国难,当过怒江边上的炮兵副营长(全营4门炮,5发炮弹)后被调往长官部当参谋,第一天卫立煌接见他,称他“少年英俊”。日本投降后,他就逃避内战去昆明工商学校当教师,解放初仍被查出历史,劳改21年,出来后当了英语教师,这些年政治环境宽松了,他又被请到广播电台讲当年的抗日经历。他陪我们走山路,一路挺着军人的硬朗身板。
一位钟表店的大妈告诉我,那些留在村里的远征军老兵可惨咧,没人管,有的七八十岁了还下田,冬天一双凉鞋。台湾来的老兵请老兵们吃饭,有个老兵不好意思去,怕丢人。
一路上我们见到了十多个远征军老兵,大多数多年前一直被划入人群的另册,噤若寒蝉。有的人含着泪说:“现在的生活待遇都好多了。”他们相比国殇墓园的那些战友,已算死里逃生;他们又在几十年间生里避死。这几年他们的噩耗不断传来,再见只能在我们的磁带上了。
战争的惨烈和胜利都很远了。比起当年的美军、苏军,甚至战败的日军,中国远征军是最寂寞的一群,像被火山翻腾过的黑石,他们早已不可能成为腾冲的玉。可他们是我们这个民族不断向前延伸的道路中最坚实的一部分。我想起腾冲国殇墓园的一副对联:“气涌怒江头,恸血溅三军,热泪难填浩波荡;骨收香城畔,看芳留百世,忠魂犹守汉山河。”
在美国寻找少校的资料时,摄影师牛子和嫁到美国的云南女儿江汶,走访了史迪威的外孙伊斯特布鲁克先生。他得悉查阅美军档案馆阵亡资料有禁令,便出面交涉:60年后还有多少人记得战死在海外的美国军人?于是作为特例,档案馆向我们全部开放。孙敏说:看着是我们找他们,其实每次线索断了时,那些英灵都会来找我们。
江汶拿到档案袋,很久没有打开,这里装的岂止是战死腾冲的美军牺牲者名单资料?分明是两国人民从战时到如今的万千伤痛和荣耀。
少校梅姆瑞从照片里走出。她的美丽妻子去世不久,上世纪70年代她曾寻觅在中缅边境,希望拿到签证去丈夫牺牲的云南看看,被拒绝,至死也未能实现心愿。这次他们的两个女儿得知我们对其父亲的追寻,十分吃惊和感激,向我们打开了父母珍藏六十多年的118封战场往返来信。在梅姆瑞阵亡的前一刻,衣兜里还装着妻女三人的照片。在他的上司施多德的最后慰问信里,告知梅姆瑞是被埋在一棵大榕树下,当地民众提供了一口上好的棺木。
后来我们在滇西的摄制组对比着葬礼照片走访了怒江、高黎贡很多有大榕树的村落,却一直未找到墓地。在一位农户狭小的私人博物馆的一叠记述里,却发现了梅姆瑞就战死在村里,我们终于找到了墓地,而那棵大榕树在上世纪50年代就被烧了。
当国殇墓园的石碑补刻上夏伯尔、梅姆瑞等19位盟军烈士的名字后,梅姆瑞的两个女儿受邀来到了腾冲。大女儿吃惊地发现,在通往父亲墓地的小路上,田野和赶着牛的农人,几乎与她的梦境一模一样。
寻找完少校我们又回到国殇墓园,我泪涌不断,摄影师牛子也在泪眼模糊中拍下了我们寻找的最后镜头:我抚着那些成班成排列队的墓碑:我们这些英灵在哪儿找回呢?
另一位少校
素材拍完后,又经历了一年的挫折。之后,企业家应总注入新投资、导演钱喻担纲剪辑,终于制作成《寻找少校》,但播出平台不畅。这时我已在诸多朋友帮助下,建起了志在纪录片的深圳越众影视公司,却不懂发行。幸运的是终归有近十家电视台播出,屡获国家奖,并被文化部制作成十多种文字向各国大使馆推介。梅姆瑞又复活为和平年代的盟军。此外,我没有想到,冥冥中他又把一位中国远征军少校推向我们的镜头。
大约2008年夏日,看过《寻找少校》的深圳建筑师晏欢找上门来,表达了他的感动,这位远征军后代临别冒出一句:有一位参加过南京受降的还健在的92岁远征军少校,你们拍不拍?我心头一颤,预感到又有什么要发生。晏欢讲了尚未完全打开的少校的大致经历,我当即站起表态:拍。
我未想到一拍又是三年。原本这部纪录片拟用名《荣耀1945》,以区别上部少校的故事,海报都出来了,还是觉得味道不够,索性不怕和前面的梅姆瑞少校混淆了,就叫《发现少校》。都是远征军,都是少校,就让他们并肩。
四十多岁的晏欢,熟识二战中印缅战场的大小战役及人员、地理。童年时他曾嘲笑国民党军官外公说“痛打过日本鬼子”是假话,明明教科书上写的是共产党的八路军新四军领导了抗战,蒋介石消极抗战么。外公只是叹口气。待晏欢看了许多资料,发现身为新一军军长的外公潘裕昆的赫赫战功时,外公已不在了。好像是要弥补无知带给外公的永不能还的伤害,他把业余时间都用在研究外公和远征军的史料上,发表了大量博客,还和同样热衷此道的父亲晏伟权写了一本书《密支那全记录》。
有一晚他在网上用密支那战役的英文作索引,跳出一个美国私人网站,网站上晾晒的几张照片、一个红本让他血脉加快:这样清晰的中美军官合照和将校们的手写签名地址,从未见过。他立即与版主联系,一个比他大几岁的美国人尼尔,其父是史迪威手下的远征军Y部队葛顿南少校。因为与晏欢相似的后辈情结,他将已病逝的父亲从中国战场带回的纪念物都扫描拍照到网络上。晏欢征得同意又将这些资料翻译转发到华人网站,希望更多后人认出长辈当年英武抗战的身影。
2008年的一天黄昏,晏欢接到一个来自北京的电话,让他吃惊的是,来电称在网上看到的小红簿签名是他父亲的,父亲还活着,92岁了。几天后,晏欢利用假期飞到北京,直奔赵振英老人的家,92岁的当年的远征军少校营长仿佛多年在等待着什么,声音朗朗,行走依然带着黄埔军人的风范。只是提起往事他就淡淡岔开:都是过去的丑历史了。在晏欢一次次开导下,老人慢慢打开了心扉,倒出了六十多年里对儿子都未提过的抗战往事。
赵振英20岁时,七七事变,国破,他的大学梦也破灭了。乘着插有白旗的最后一趟平民列车他逃离北京,辗转赣皖,入了军校,随军一路去云南拼杀,后又空运至印度成为中国驻印军。打到1945年他已成为新六军的警卫营营长。命运青睐,由他负责南京受降警卫工作,让八年铁血抗战的荣耀和威武尽显于1945年9月9日。之后几天,在南京新六军俱乐部里的假山前中美军官合影,并应葛顿南少校的盛情在小红本上签下赵振英的名字。
历史云谲波诡,美军盟友归国不久,内战烽火燃起,早已厌倦内战的赵振英参加了赴美留学考试,考进沈阳区的第二名。那时他也在沈阳找到了理想爱人。就在他准备去南京复试时,上级命令他立即返回部队,从此良机错失。而那一次同师的参谋黄仁宇考上了赴美军官班,成就了其以后著名的大历史系列。赵振英的命运则一路跌宕起伏:军队战败,他逃离战场,考上了南京的中央大学,八年后总算圆了大学梦。数年后他调入天津一家化工厂做技术员,老老实实、波澜不惊地生活着。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