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死不得,那就求生吧
苦难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文化大革命”时期,真是生不如死。在我一生中,这是最黑暗的一段。
我是军统特务,当然是首要批斗对象。有一次我看到报纸上登着陈毅副总理讲的几句话,随口念出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一到,全部要报。”因为这几句,他们把我关起来了,白天黑夜地审问,问不出名堂就动武,每天不是打就是骂。一天晚上叫我立在凳子上,把我的手反绑起来吊在梁上,再把凳子抽走,用木棍左右开弓打我。我没求饶,只喊了一声:“毛主席救救我!”
不让睡觉,只要我眼睛闭着,他们一脚踢过来。想到晚上得挨打,我就哆嗦,求生不得,那就求死吧,趁看守的人打扑克,我一头扎进屋旁边的鱼塘,被发觉了,一个男的下水抓我脚,我用力一瞪把他的牙都踢出血,结果还是被他们拉上岸。
换湿衣服的时候,当地的大娘看到我腿上没一块好肉,都掉泪了,我叫她别哭,被他们看到也是要打的。我自己不觉得痛,麻木了。
身体的苦没什么,精神折磨最难熬,我丈夫、儿子在跟我相隔一百米的地方,但我们不能相见。
挂牌子、戴高帽、游街,站在凳子上说自己是反革命军统特务。有一天游街回来,我吃不下饭,我躺在床上想,你们是爹生娘养,我也是,何苦这么对我呢?
但后来我坐起来,我对自己说:国家主席的夫人王光美也要挨批斗,我算个什么东西,我为什么不好好活下去?
我就是破罐破摔了,已经在地狱里,死也没什么可怕,不如勇敢一点。江山人脾气倔,军统的江山人,脾气更倔。我下到农村改造23年,还是很倔强,他们叫我招认,叫我揭发别人,我从来不招,没有的事情我绝不随便讲。
“大陆除了我,没有人了”
很多事情讲不清,凡在军统就是作恶多端吗?没办法,讲不清。
我后来想,那段时间,社会不知道要倒退几十年。51年“镇反”,53年“三反五反”,55年“肃反”,死了很多反革命和资本家。57年搞“整风运动”,搞“大鸣大放”,要知识分子把心里话说出来,许多大学里的教授提了意见,结果划成右派,埋没了多少人才。
接着又是“三年自然灾害”,到了“文革”,“四人帮”,狗咬狗,你不揭发别人就算互相包庇。一个跟我一起下放的大学教授,我是打就打,我不招,但他苦头吃不住了,说他有一支枪,丢在鱼塘里。其实没有的事。他趁人不注意逃到儿子那里,他儿子大义灭亲,给送回来了。
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一直到1979年落实政策,我老公先平反了,那天晚上我们夫妻抱在一起哭,总算熬到头了。
我是1981年落实政策的。我还是感谢共产党,在乡下的23年也给我算了工龄,到现在我退休31年,共产党养了我31年,晚年生活能平平安安过,我从内心里感谢共产党,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这一生对不起四个人:我妈妈,我没能给她养老,她反过来还得帮我养儿子;我的三个儿子因为我,一个只读到初中毕业,一个小学毕业,另一个小学都不能读完。我后来问小儿子:从小妈妈不能管你,你恨妈妈吗?他说,不会。我心里才好受一点。
这些事,我从前不敢讲。1957年我看到一本写军统的书叫《人间地窖》,说到每年军统开“四一大会”工作人员做招待员,其中有王庆莲。我看到那里心都寒了,不敢看下去。现在我很想看到这本书,可惜没处找了。译电科在台湾还有几个男的,大陆除了我活着,没有人了。
哎呀,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转眼之间,我也会很快离开这里了,85岁了,还有几年?现在有关爱老兵的朋友们关心我,我感到很幸福。
(感谢关爱老兵浙江志愿者王俊、李春锋及作家方军提供帮助)
口述:王庆莲
采写:新快报记者 邓娟
特约摄影:李春锋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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