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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是台北最好的季节之一。只要有空,我会沿街逛一个个书店。我发现,要了解台北的真正妙处,一定得越过它短暂的建城史。重庆南路的气息十分独特,从一排排胭脂般的招牌中,我瞥见了无数的书局、书店,甚至专买大陆简体书的书店。那些善待读书人的书店,就像疯长的青草,蔓延进了重庆南路附近的所有街道。我常在台北闹市区逛街,已经获得一种经验,无论是拐进哪条街道或小巷,你都可以指望撞见很不错的书店。台北车水马龙的街巷对书店的珍爱,真有如南京街巷对银行的珍爱。只需把南京街头迤迤俪俪的大小银行,全部置换成书店,就能复现在台北逛街的感觉。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台北的书店比银行多,而南京的银行比书店多。大概脑中塞满大陆经验,等到需要兑换台币才发现,在台北街头找银行并不容易。记得同去的友人,告诉我哪儿有台湾银行时,言语中明显有一种激动,那仿佛是穷尽了台北街巷以后的重大发现,如同南京友人告诉我某处有书店,那种高度重视的口气居然非常相象。有关台北的一些数字,我至今铭刻在心。它只有区区五百七十万人,却供应着数量惊人的大小书店、收费写作班和文学堂。比如,诚品书店在台北有难以置信的十八个分店,诚品敦南旗舰店的营业面积,是南京先锋书店旗舰店的两倍,同时敦南店实现了二十四小时开门的壮举。我想,一个城市要有何等的文化尊崇,才能支撑书店昼夜开门,开门需要的不只是勇气和愿望,它一定用什么抓住了从欲望泥沙中露出尖尖的文化景仰,赶走了南京街头任由银行驰骋的金钱气。在大陆,知识分子往往对潮男潮女有一种贬低的看法,认为他们都是脑袋空空的花瓶,或物欲超载的皮囊。一到台北,潮男潮女在大陆的典型形象,居然变得令我难以辨认。在初秋深夜的敦南店,我看见潮男潮女们像黑白围棋子儿一样(穿黑白服饰的居多),填满了书店五层楼的各个角落,不少人抱着严肃书籍席地而坐,就像陷进了沼泽地,一坐不起。那时,在他们默默看书的静穆中,我忽然觉得他们与我是一丘之貉,仿佛生来就中了书的魔咒,终生与书不离不弃,同时体会到了时尚的另一种性格:书与时尚并非水与火,彼此不容。原来在台北时尚男女无以计数的美梦中,与书的邂逅并非巧合,他们每往前迈一步,依旧懂得对书籍抱着请其指点迷津的尊崇。而在南京的深夜,我只看见潮男潮女们快活地进出夜宵店、酒吧、舞厅。我甚至不敢预言,倘若南京也有昼夜开门的书店,那些潮男潮女会克服夜间其它娱乐的诱惑,纷纷涌进书店。选择昼夜开门的台北书店不只一处,正是深夜在街头潮水般涌动的时尚男女,使台北除了诚品敦南店,还拥有另外两家昼夜开门的书店:诚品京华店、台北车站的垫脚石书店。台北的阅读风气真令我想起大陆的八十年代。那时,也许刚经历过无书可读的岁月,人们一时读书读得很疯狂,但不到十年,商业市场就像第三者插足进来,令刚刚被书籍武装起来的精神孤魂们,纷纷丢盔弃甲,曾热气腾腾的读书风气,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目前大陆只剩下考试书,还会在孩子和家长的心里闪闪发光……
记得有一天,我特意去台北的温罗汀,想见识传说中那些奇奇怪怪的小书店。我满意地从台师大附近的旧香居,逛到罗斯福路上的唐山书店、华政书局、雅舍二手书店、卖中医书的启业书局,再穿过罗斯福路,准备去诚品台大店时,一眼望见政大考试书店的招牌。当时,我相当抵触地停下脚步,想避开它。我难免把大陆考试书店的文化沙漠印象,强加给了它。大陆考试书店上架的大量应试书,基本否定了文化探索的可能。在大陆,我绝不会走进这样的考试书店。不过那天,想看看它究竟有什么不同的念头,让我没有看见招牌就逃走。乍看,它像个自闭者,缩在一间地下室,从曲折狭窄的入口通道下去,竟是占据着上千平方米的排排书架。大概是急于找到那些实用的考试书,我顽固地踱来踱去,最后发现事实非常简单:它只在店堂后面有一点考试书。原来台北的考试书店无意只扮演一个个模拟考场,只给学子们提供一些僵尸般的答案。书店作出了与大陆考试书店完全不同的选择,它竭力提供各类考试涉及的所有原著、参考书。说真的,这样的书店我也愿意在其中徜徉,浏览森林一般陈列的文学经典、哲学经典、科学经典……总之,它不像大陆考试书店,只向学子提供一块文化墓地,让学子历练抄写碑文的无用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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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是朴素帮台北把好了文化方向。这里并没有政府提出的文化重任要尽,这样文化之事就恢复了它的本色,无需让盛气凌人的政治等级进来搅局。不是说台北政府不给文化拨款,但他们拨得低声下气,甚至无声无息,他们就像献血的好心路人,献完就不再用自己的意愿支配那袋血。举例来说,近年《创世纪》杂志每年都接受文建会和台北文化局的资助,但《创世纪》没有任何要尽的义务,它给政府的唯一交代,是在杂志扉页印上“本刊荣获文建会、台北文化局补助出版”字样。政府愿意低下头来,当一只不喧宾夺主的低调甲虫,可以说是台北文化的福气。相反,大陆文化则被政府的文化拨款和义务压得透不过气,那些永无休止的公关应酬,令他们几乎没有时间进行象样的文化创造。文化原本是让孤独中的人享受创造,内心充满归属和安全感,那些从神奇想象产生的创造,使人们变得谦虚、敬畏、富有耐心。文化只是改变人生进程中的细节,并未改变人生尽头始终在望的死亡,但它能使人们有愉快走到尽头的信心。有了这样的信心,人们就不会虚张声势或惶恐不安,言行举止也会充满宁静和纯净之感。如果说,我在大陆碰到的谦虚之人寥若晨星,那么在台北,我几乎碰到了一支谦虚的军队。不论碰到文化官员、报刊主编、文坛名家、商业大佬、学界巨擘、宗教圣贤等,他们都没有地位可能给他们戴上的虚假面具,没有把自己与普通人分裂开来,没有让平常心成为他们需要学习的一门功课。
记得有天晚上,台北诗人白灵发起的台湾诗学论坛请客,与会的大陆学者照着在大陆养成的尊卑次序,一齐拥到台北名家、主编跟前敬酒、搭话,独独没人搭理我身边坐着的一位老者。老者在喧嚣的敬酒声中,看起来是那么不显眼,真的像张爱玲所说,是“一直低到尘埃里去”,完全成了酒宴上那些激动话语的省略号。大概是为一些大陆学者的功利感到害臊,我耐心和老者聊着天。我感到他心肠柔软,只是把话题耗在诗歌上,甚至没用一个字谈到他是谁,在做什么?直到酒宴快结束,宴请方才宣布这位老者想捐款,他捐给创世纪诗社和尔雅出版社的两笔现金红包,当场交到张默和隐地手上。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是年挣数亿元的商业大富。若在大陆,这样的人早就横着走路、仰面坐着,竭力耍尽高人一等的派头。这个我不知其名的人,完全可以作为台北人的代表,作为我千番百次交游经验的总结。我认为,是宽松多元的文化环境,让台北人找到了自己,不用再像一个个孱弱的寄生蟹,非得给自己找个防卫用的大硬壳。记得有人告诉我,台北某著名诗人找大陆诗人签名时,竟虔敬地蹲在一旁,我当时有说不出的感动。我知道大陆人通常会如何看待此行为,他们会认为这是对大陆诗人能力的臣服,从而显出大陆人常有的得意和轻视。或者说,台北诗人恰恰犯了大陆人的忌讳,大陆人几乎把朴素、谦虚、低调等同于不自信,把尊贵、倨傲、叫嚣等同于自信。如果说奢华、倨傲、无礼是历史魔鬼留给大陆人的遗产,那么朴素、谦虚、有礼则是历史天使送给台北人的珍宝。习惯把自信建筑在权力、金钱、名气上的大陆人,一时半会还难以学会欣赏这些珍宝,毕竟,他们已经习惯一元文化无时无刻不在设立的各种等级,哪怕只匆匆爬上一座小山丘,也会得意忘形。而朴素令台北人大不一样,那不是偏居一隅山民的朴素,是遍历繁盛之后懂得心灵应该停泊何处的朴素,它使人与人不用再靠冒充过活,使人与社会、与自然不用再靠辛酸的相互征服。记得有次在台北参加诗歌活动,结束时有十来人同时挤进了电梯,电梯启动之际,一位台北作家忍不住冒出一句话:这么多人乘电梯就比较划算。她的话当时令我一震,令我挑剔的思绪豁然开朗,须臾间,我重新发现了台北,发现了老派节俭里的生态意味。我至今铭记着这句话,认为它像诗一样耐人寻味,它让人意识到,节俭不仅不丢人还相当荣耀。
我搭飞机回南京的前几天,需要一些旧纸箱来装书,令我惊讶的是,台北所有超市都免费提供旧纸箱。记得有天晚上,我走进国际学舍附近的一家小超市,看见超市唯一的营业员(一个男孩)正干着重活,他要把一堆货物搬进库房。一开始,我没有打扰他,想等他把活干完。不过一感到我显然有事,他就停下手中的活。当弄清我需要一些旧纸箱,他仿佛忘了正在做的要事,马上进库去寻找。过了几分钟,他拎着几种不同形状的纸箱出来,但我嫌它们过于狭小,觉得每只纸箱装不了几本书。他二话不说,转身再次进库去寻找。这一次,我十分惊讶,十几分钟过去仍不见他出来。最后,他好不容易出来时,已经满头大汗,双手捧着几只更大的纸箱。显然,他没有因为是免费提供,就敷衍我。我缓缓走回学舍的路上,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若在大陆,大家会把他的行为视为高尚,高尚也意味赞美敬仰之余,普通人不认为自己能做到。我想单用高尚,难以解释男孩对待节俭的认真态度,难以解释国际学舍的电梯为什么不停二楼和负一层,难以解释作为公司老总的台北诗人方明,为什么更愿放弃开车或坐出租车,设法去挤地铁或公交车,难以解释为什么台北人用餐不允许自己剩下食物……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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