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钱啊!”
成都富士康在成都高新综合保税区内,每天早7点至晚7点,车厢上印着“海关监管”的货车一辆接一辆轰隆隆地开出工厂。富士康厂区南北长1公里,东西长2.5公里,分为B、C、D三个区。在这个厂区未完工前,富士康曾借用高新西区的厂房,即A区。2011年4月,富士康厂房发生爆炸事故,就是在A区。事故之后,A区交还给当地政府,富士康全部搬迁到B、C、D三个区。
A区属于红光镇,B、C、D区属于合作镇。两镇以成灌快铁为界线。
合作镇原本是个破旧不堪的小镇,镇上只有一条沥青路。2005年,政府就开始动员农民搬迁,以便将这块地改建为工业区:推土机开进来,塔吊竖起来,平整的公路将巨大的空地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农民则搬进了政府修建的安置房。当时有人还在空地上种种田,等到了2008年,政府开始大规模地推平田地、修建厂房。
“2009年?2010年,这地方的施工达到高潮,竖立着100多个塔吊,入驻了近3万名建筑工人。”合作街道办综合治理办公室主任卢庆告诉我(合作镇现在已经更名为合作街道办)。
在西南公寓附近,是一块名叫“阳光地带”的地方。临街是一排墙皮粉刷成黄色的楼房,因为质量不好,墙皮已经脱落不少,露着大片的白色墙面。这个地方是附近工人、农民以及学生的消费中心,有农民开的“商务酒店”―条件相当于20世纪90年代的招待所,还有红旗超市、水果店、蛋糕店、茶馆、网吧和几十家大排档。每逢饭点,这里呼朋唤友、觥筹交错之声此起彼伏。
这里原先是属于合作镇清水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土地。距离它不远的地方是安置房顺江小区。合作镇19个村,共2万多名村民,绝大多数住在顺江小区里。
2003年,清水村村民年收入不过三五千元,村上唯一的企业是一家油厂。大部分村民靠着种地、养猪、养鸡为生。农闲时,去镇上或者其他地方打一点零工补贴家用。2005年10月,拆迁开始。政府给出拆迁赔偿是:平房按照每平方米80元的价格补偿、楼房则是每平方米120元,征收地是一亩几万元―有说 4万多、也有说9万多的。凡是满18岁的村民,都由政府买社保。四十五岁以上的村民,政府花30050元一次性买断社保。50岁以上的村民每月能领取退休费800多元,60岁以上的则是1000多元。对于青壮年劳动力,政府有鼓励就业的政策,每个月补贴400元。
一位在“阳光地带”干保洁的女士说,她家五口人,分到了两套房:一间套二、一间套一。她今年48岁,再过两年就可以领退休费了。她的大女儿26岁,在成都一所私立学校当老师,儿子20岁,在贵州给做安装变电站生意的大伯打工。丈夫是南充人,入赘到她家,现在在顺江小区搞绿化,一个月一千多元。她自己一个月不到一千元。保洁女士笑眯眯的,对现在的生活心满意足。
“阳光地带”最好的餐馆是“土连锅”,每晚餐馆里坐不下人,得在院子里摆上十来张大圆桌。
“土连锅”老板耿洪波,1976年出生,身材明显发福,脸上总是带着生意人的和气笑容。2005年拆迁的时候,他家房子加土地,政府总共赔了20多万元。这些钱,耿父一股脑拿给儿子去开餐馆。耿父说:“我这一辈子连十万块都挣不了,没想到还能看到这么多钱。”
耿家当初特别穷,平房只有两间,大的一间是客厅兼卧室,全家人的活动场所,放了两张床。小的是厨房,还搭了一张床,一到下雨天,房子还漏雨,经常把被子打湿。
1992年,耿洪波初中毕业之后,就跟着姐姐去广东打工,一个月100多元。谈起那段经历,他摇摇头说不好混,辛苦不提,还被工头克扣工钱。打了两年工,就回到四川学厨师,一直在餐馆里打工。直到2005年,拿到拆迁赔偿款之后才有机会独立创业。
政府为安置户提供一年期的创业无息贷款,耿洪波贷了5万元。从2005年在郫县犀浦镇开第一家餐馆开始,至2012年,他已经开了四家店,雇佣了近百名员工,每月工资开销有二三十万元。
“土连锅”阳光地带店是耿洪波的第二家店,当时旁边是一家做模具的工厂。工厂准备搬走,原来的店主知道,但耿洪波不知道。2009年6月,耿支付了15万元的店铺转让费。很多人都笑他:“这个胖子怎么这么蠢呢?”
谁也没料到富士康会来。
饭馆开业的第三个月,富士康的先头部队来了,耿洪波饭馆的生意一下子爆满。他跟着员工去富士康的工地送饭,车间如蚁穴,一个个在他眼前排开,建筑工人像忙碌的蚂蚁般进进出出。
耿洪波激动起来:“这些都是钱啊!”
他的生意火爆至今,但从2011年9月起,阳光地带的餐馆生意回落,原来一天一万元的营业额,降到了八千元。耿洪波觉得糊涂,拉着富士康的工人打听原因。工人说:“我们老板的老板要死了,厂里没生意,一个月才一千多元钱,只能啃方便面了,哪里还有钱吃饭呢?”
工人口里的“老板的老板”,就是苹果公司创始人乔布斯,他们所生产的iPad即来自于这家公司。乔布斯在2011年10月去世后,餐馆的生意持续不好,直到今年2月才恢复到每天营业额一万元。我觉得很奇妙,一个美国人的生死,影响着一家远在万里之外的中国餐馆的生意。这是全球化最形象的写照。
耿洪波希望到2017年,自己能开8家餐馆。8是他人生的吉祥数字―而他已经成了当地的传奇。
一路向西
2012年6月21日上午,我从成都出发前往胡萍和杨松的家乡、川黔滇三省交界的一个县城,11个小时后,我在下午5点抵达目的地。
这个小县城四面环山,几乎没有什么大块的平地,每步行一两百米就得爬坡。从县客运中心到县宾馆,不过300米的距离,摩托车载着我在几乎成70度的坡上俯冲下去。
6月22日上午9点,我从县城客运站坐车到龙石乡―杨松的老家。汽车一路沿着盘山公路向上盘旋,当天下着大雨,雾气在车旁缭绕不散,路边碧绿的玉米田时隐时现。40公里的路走了两个小时,杨松父亲杨定泉已经在下车点接我了。
雨下得更大了,杨定泉骑着嘉陵摩托车载着我在坡道上俯冲,我撑着伞,伞被吹得东倒西歪的。经过两道坡,再拐过三道弯,车停了。然后我们步行从路边往下走了48级青石板梯子,就到了杨松的家。
这是个大院子,原先住了9户人家,现在只剩下了两户,其他的人都搬到了泸州市、成都市郊区。有户人家的孩子,读了西南交通大学,在资阳市交通局工作,一个月七八千元,在资阳买了房、安了家,全家人也搬到了城里住。
这家人是杨松一家向往的榜样。杨定泉说:“等我大儿子读了大学,出来也不会比他家差。”杨松家是三间瓦房,黄泥砌的墙已经被柴火熏得灰黑。家里14 英寸的松下彩电,是六年前买的二手货,花了300元。中意牌电冰箱是3年前花了1500元买的。家里最值钱的物件是杨定泉骑来接我的嘉陵摩托车,花了他 7000元―这里山高路险,摩托车的性能必须好一点。杨定泉今年50岁,妻子44岁,长年在地里劳作,风吹日晒,他们的皮肤黝黑,皱纹深刻,比实际年龄老了七八岁。
杨定泉的大儿子、杨松的哥哥今年是第三次参加高考。第一次,他考中了一家三本学校,嫌学费贵,学校也不好,放弃了;第二次,考中了太原工业学院计算机专业,他不喜欢这个专业,又放弃了,决定再复读一年,冲击重点本科。龙石乡2011年整个县也没有人考上清华北大,只有一名学生考上重本,能考上的最好大学是四川大学。去年9月,他的大儿子去了绵阳中学复读,那里据说一年能考上30多个清华北大的。
杨松是二儿子,他还有一位小妹在县城读高一。杨松成绩不好,老师劝杨定泉别让他再读高中了,杨定泉有个兄弟是村干部,富士康在招工,政府推荐,杨松就到了富士康。杨定泉的右手大拇指第一指节在多年前做木工的时候被锯掉了。现在,他依旧在做木工,给附近一家煤矿做装炸药的木箱,一个月能挣2000元。
杨家一年能收获三四千斤玉米,每斤1.5元。一部分玉米拿来换了大米,用于家里夫妻俩吃饭。大部分玉米用来喂猪,2011年家里养了4头猪,活猪一斤8元,总收入近1万元,用于支付小女儿的学费和家里的生活开销。现在杨家猪圈里养着两头200斤重的猪,还有4头二三十斤重的小猪仔。杨定泉做木工的收入,全部用于在绵阳中学读书的大儿子身上。为了节省开支,大儿子只在春节时候回了一趟家,杨定泉则从未去绵阳开过家长会。
大儿子是一家人的期望所在,是未来的顶梁柱。他对爸爸说,家里别修房子了,钱用在读书上,哪怕自己打工挣钱也要读一个好大学。
在我去杨家之前,6月10日端午节,杨松回了趟家。从成都郫县到龙石,他转了三道车,早上6点起床,晚上7点到家,花了13个小时。在龙石乡附近的硫磺厂,见到骑着摩托车来接他的父亲,他脱口而出:“爸!”
杨松的母亲对我说,自己特意做了炒腊肉、炒四季豆和煎蛋青菜汤,慰劳半年没见的二儿子。她心痛地念叨,人瘦了、头发长了。杨松反过来安慰她,在工厂干活就是时间长一些,没有做农活辛苦。原来在地里干活,挑猪粪,皮肤黑,现在坐在车间里,晒不着太阳,皮肤白了一些。
杨松这次回家带了2000元。这2000元,杨定泉要赶紧汇给远在绵阳的大儿子以及在县城读书的小女儿。
杨定泉告诉杨松,家里每年只能挣两三万,你哥哥要读书,你妹妹也要读书。你每个月寄1000元回家,支持一下哥哥妹妹。杨松爽快地答应了。
他还拿出自己的住房公积金卡给杨定泉看,并且告诉父亲,这上面就是他的房子钱,一个月要从工资里扣一百多元,以后买房子的时候能取出来。杨定泉复述他的话说,“干满15年就能买一套房子。”我怀疑这事不是杨松解释错误,就是杨定泉本人理解错了。
杨松的哥哥高考考了550分,四川省重本分数线是518分,大儿子希望填南京大学或武汉大学,我向杨定泉建议,他的大儿子以后肯定是家里的支柱,最好就上成都本地的好大学,将来和家里也有个照应。7月6日,杨定泉给我电话说,大儿子的前三个志愿分别是西南交通大学、四川大学、四川农业大学,以后肯定就在成都立足了。杨定泉希望大儿子在成都读书,小女儿以后也到成都读书,三个儿女都飞出山沟沟,都在成都或者成都附近安家。他让杨松先好好在富士康待着,等有机会再学技术转行。杨家一位邻居在资阳交通局,可以介绍杨松修车,但要花上一两万元。
他对大儿子强调说,十年后你有能力了一定要帮助弟弟。
在家度过短暂的假期后,6月17日早晨7点,杨松穿胸口印有富士康字样的藏青色短袖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背着背包,在龙石乡坐上车前往县城,打算到县城坐车到成都。隔着玻璃窗,杨松愉快地向父亲挥手告别。接下来他将一路向西,目的地是500公里外的成都富士康。
那里,有他和他家人的梦想。
(本文涉及的部分工人名字为化名)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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