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
不停地耕作,仿佛是杨丽萍的宿命。
她是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妹,自己个子还没有锄头高时,已经要背着妹妹到处走。农场搞运动,出身地主的父亲不知所终,扔下孤儿寡母。她自己在采访中笑道,如果不是十一岁时领舞被军代表看中,去了舞蹈团,她早就被卖到缅甸当童养媳了。
小姑娘出落得漂亮,但也有麻烦,追求者无数,有人为她动刀子,有人要死要活。从13岁到28岁,一个漂亮倔强的小姑娘,从西双版纳到北京,也算是见尽人间悲欢。成名之后,名利场里翻滚,是是非非,当然练就了一双火眼金晴,“有的人可能走马观花,我是看一眼就刻骨铭心了,过去的事情不能忘记。”
普通人的人生,多半求一个难得糊涂,有了伤痛最好即时忘记。可是身处高处的人和普通人不同,杨丽萍经历过什么,没有人知道,但她一定经历过更为刻骨铭心的东西,爱与伤害,都是不能忘记的。2012年她用一出舞剧《孔雀》结束表演生涯,那部剧讲述的是惊天动地的一场痴恋,在生死之间领悟尘世情感恩怨轮回。而她退居幕后导的第一出戏,却是“借助两千多年前的人物和故事,来诠释人性深处的欲望与恐惧、黑暗与光明”的《十面埋伏》。
从前讲述自然与美轻车熟路,现在却要表现人—她回避了大半辈子的生物,所谓何来?她不肯说,只说“就是对这个时段有兴趣”,再问,就扔过来三张纸,叫《话说埋伏》,“这些都是我写的,你看完以后,再跟我聊?”
上面只有两千多字,行文冷峻,笔调调侃,从古说到今,倒是没有半点女性的缠绵。虽然没有读过几年书,但杨丽萍写得一手好文章。
“动不动就‘坑杀几万人’的场面,能想象吗?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只能做两件事:要么拿着锄头刨地,要么拿着刀剑杀人。”
“刘邦把杀人演绎成了一门高超的艺术,这门艺术的巅峰之作,叫做‘十面埋伏’。最有讽刺意味的是:用十面埋伏除掉项羽的刘邦,自己后来也中了十面埋伏。”
“难怪鲁迅先生要在他的《狂人日记》里说: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一心埋伏人的人,自己也正在被人埋伏;被人埋伏的人还在专注地埋伏着别人。相信现代版的十面埋伏,每个人一定不会陌生。”
在文章结尾,她写道:“做个好人,做个善人,怎么就那么难?”
是啊,世界残酷,做好人太难。“这个世界就是食物链。”她叹息道,那一刹那她如站在绝壁之上历尽千年沧桑的出尘仙姑,往下俯览之际,看到的是蝼蚁一般的人族,你杀我夺,利欲熏心,又可怕,又可怜。“社会就是人吃人,人伤人,现在也一样的。随时都会伤害你,他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伤害了你。十面埋伏,埋伏,顾名思义就是埋伏别人,就是防不胜防。”
“那在你心目当中,这个世界基本上是这样的吗?就是危机重重?大部分都是在互相算计互相伤害吗?在名和利之间。”
“对,全部是这样的,从政治到生活。危机四伏。”
“不怕太过黑暗么?”
“没有说一个编舞家也好,一个导演也好,他只会表达唯美不会表达黑暗。艺术作品不是表达美就是表达悲剧,不是表达悲剧就是表达喜剧。我这个作品正好选了这样一个角度,它不是表现唯美的东西。”也是,唯美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能改变?这部剧里最让人感叹的是她和艺术家刘北立合作,舞台上悬了一万把剪刀,整台演出都不见刀枪,但隐隐杀机四伏。“演到最后,万把剪刀从空中砰然落地,堆成坟茔,意味深长。”
“我要害人,因为我,怕人;我要杀人,因为人,要杀我。”没有对错,没有是非,有的是人的欲望,有的,是人心,是人性。这是文学评论者梁戈逻对于《十面埋伏》的解读。我想起很多年前,杨丽萍对她的合作者说过的话“再大的事我们都能顶住,再讨厌的人我们都能宽恕”,但很多年以后,杨丽萍用一万把砰然落下的剪刀,表达了她对这世界的悲怆与愤怒。在她的生命里,有的人值得宽恕,有些人,则不。
有些人,愈大愈愤,就像鲁迅到最后,说的是:“我一个也不宽恕。”
谁能想到沉默孤高的孔雀公主,走过了月光,走过了森林,居然走到了血雨腥风的十面埋伏。人生的事,谁说得清呢?你要做什么,其实也由不得自己。
此去经年,未知福祸,她低下头,念出了和她同时代的诗人顾城的那句名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主笔:黄佟佟 转自:《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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