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树》
问=经济观察报
答=张贤亮
问:现在回头看,你不觉得去年“5个情人”的微博事件像个荒诞小说吗?
答:对。早上十点钟,我在写字,记者给我打电话,说你上网了没有,看了吗。我一看,铺天盖地,真可笑。我的助理正在旁边,她还生气,我一点也不气,还是写我的东西,一整篇东西写完。人家奇怪我为什么若无其事,我反而给马缨花的经理发了个信息(注:马缨花为影视城下属的休闲中心),说你不要生气,这是个谣言。她还气得不得了,因为点了她的名。怎么会点名她,肯定是她雇的人。当时我就知道大概是什么人惹的祸。
第二天,有人发了张照片给我辟谣。第三天,有人给我发了个很长的短信,说对不起。没想到就是个小孩,才21岁。她怎么知道我手机呢,因为她的妈妈是我孙子的保姆。这也让我得了个教训,就是什么人都不能得罪,何况是你雇的下属。现在人们光知道雾霾,知道水不能喝,奶粉不可靠,归根结底是人心不可靠,人心穷了。
问:但从头里说,1979年之后到80年代初期,算是人生的小高潮吧。
答:那时候人们有一个想改变的冲动,我们这批作家都是那时候冲出来的。
问:可是你43岁才出牢房,没有钱,没有老婆,没有关系,那会儿怎么走第一步?就想着出来就要写小说吗?
答:没有。年龄有不饶人的地方,特别是体力劳动。我20多岁当然不说了,我第二次出劳改队,1968年,32岁,那时候粮食基本上可以饱腹了。你不知道我劳动力有多强,背8袋洋面,每一袋50斤,而且是上三层楼的跳台。我挖渠挖沟总是第一个完成。那时候我的确膀大腰圆,因为我什么都吃,人在特别饥饿时,吸收营养的能力特别强,吃草都能够胖起来。但是,到了40岁,我明显感觉到我干不过20多岁的人了。40岁的时候是1976年,我还没出来呢,可是毛泽东死了,我就知道中国要改变了。
问:有预感?
答:太有预感了。我劳动力又不那么强,恰恰那个时候华国锋还在高举毛泽东思想。我想,我不是研究《资本论》嘛,我就开始写政治经济学论文,分析八小时工作制、社会主义按劳分配。
问:那时候犯人可以写这些吗?
答:1976年我已经算是管制分子,算是戴了两顶帽子的农业工人。我傻得很透,弄经济学论文,给《红旗》杂志投稿。《红旗》不都是约稿嘛,指定谁写,哪能接受群众来稿。我投了好几篇,自己觉得很有见地,但都被退了回来。
我有一个老朋友叫叶正刚,他后来当了宁夏回族自治区伊斯兰教协会的秘书长,两次劳改他都跟我在一起,那是1977年,他已经在银川市恢复工作了。他跑来说,张贤亮,你怎么这么傻,中国哪有政治经济学?中国只有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他说你不是过去写诗的吗,你写一点诗歌投到报纸上,只要你写得好,他们已经不去调查你成分了。
问:1957年写《大风歌》,给你惹来多少麻烦啊,还敢写?
答:找出路嘛。他说,人家看你还能写几笔,说不定可以到农场中学当教员。我说好,就开始写诗,写张志新,可是我写的诗已经没有诗情了,写诗得有赤子之心。我就随便写了一篇小说,投到宁夏的杂志,头版就登出来了。我说这也叫小说啊,这也叫小说的话,我还能写,我就继续写。这样连续发表了三篇小说以后,引起了宁夏党委的注意。有个二把手,是管意识形态的,他说写得好,然后就调查我,知道我有反革命分子和右派这两个帽子在一起。他后来说,不对,这个人还是拥护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去调查调查。这一下是五个部门——我原来所在的单位甘肃省文化党校、我现在所在的单位就是亚湖农场、银川市公安局、银川市检察院、银川市法院——五个单位组成了调查组。一翻我的案子,发现所谓反革命以及右派,都是因为我写的红歌。1979年,我平反了,在我投稿的那家杂志社落实工作。
1980年,北京电影制片厂给我打电话,要改编我的一篇小说,叫《吉普赛人》。跑到北京,乡巴佬就进城了。我上一次回北京是1968年,我在《习惯死亡》里写到了我回来见妈妈的结局。这一次来北京,是参加电影研究的学习。那时候,李陀和谢铁骊都给我们讲过课,一天看四场内部电影,包括卓别林的,的确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当时我有一种使命感,非要把我经历的这一段记录下来不可。特别是我们民族不可遗忘的那一段历史,我们民族不能再走这一条路了。
问:那时候没想留在北京?
答:我不想留在北京。1984年,王蒙当了作协的头,他跑来银川,让我去主编《人民文学》,我说我不去。他一看我的状态,也知道我不愿意去。
我从北京回来,很快就当(宁夏文联)主席了。很快的,一步升天,1983年当全国政协委员了。后来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很多人不服,下面好多嫉妒我的人说,张贤亮这个出土文物、右派,现在还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说一个共产党员当政协委员顶多两届,特殊需要是三届,但不能超过三届,我都当了四届政协委员了。我入党了,是共产党员,我到处号召有志于改变中国的人参加中国共产党。入党是务实的选择,你首先得取得话语权,然后才能做事情。
你去问问柳传志,他来问过我这个事。那是1990年代,他看到我的《小说中国》以后就专门在北京请我吃饭。后来他跑去月亮湖玩,又专门跑来我这儿一趟。他跟我说,张老师,你说我入不入党?我说你入啊,你入了党才有发言权啊。他入了党,后来中共十六大马上请他去当特约代表了。
问:整个1980年代你都很顺,作品也很有影响。后来1990年代为什么不怎么写了?
答:1980年代,(政府)对文化艺术的宽容度逐渐放开。但后来,我已经看到,文化艺术上的自由逐渐(收紧)。文学这条路如果继续追求下去的话,不行,因为你要发表啊。我的小说触到社会的痛点,以后再不敢触了。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