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你解释、说服过他们吗?
崔永元:没用。我曾经争取回来一期节目,争取了很长时间。
一个画家,他小时候上课走神,听老师说了一句话,说林彪不好,他就揭发了,这老师就倒霉了,关在学校厕所里,用粪水淹着他。那时候画家很小,良心发现,就拿了个西红柿给老师送去,当时老师说,我最喜欢吃西红柿了。画家深深记住了这句话。
三十年过去了,他成了著名画家,特别想找这个老师说声对不起。我们把老师找到了。画家讲完,老师满头白发地来了,他跟老师说了声对不起。很好的节目,就是不让播。
最后我坚持到什么程度呢?我说你让我改哪儿我就改哪儿,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改,一定要播,我天天缠着他,我就陪着他在那儿审片,你说去掉这句话,我就去掉这句话,加上那个镜头,我就加上那个镜头,最后播出了,100分变成60分,叫《对不起,老师》。
这样的事后来越来越多,忍无可忍,到1999年我顶不住了,我厌烦了。
“娱乐可以更娱乐,信息量比《焦点访谈》还大”
南方周末:《小崔说事》和《小崔会客厅》这两个节目是怎么来的?
崔永元:2002年,我住院出来以后,先做《电影传奇》。我的医生建议,说你喜欢电影,做电影可能对你的心态有好处。后来台里说你不能老不露面,那就做个《小崔说事》,嘉宾讲故事,我坐那儿听就行了。十几分钟里要说三个事,实际上就是为了减轻我的负担,一个事说五分钟,一天就能录四个。这样就做下去了。
《小崔会客厅》是两会的时候,领导想做这么一个高端采访节目,好像之前好多主持人都做过,不合适,就想让我做。很少有人让我试这个,比如国庆直播之类肯定不会让我去。神六还是神七上天的时候,让我去直播,播了一下午就把我换下去了。他们觉得这种场合不能开玩笑。我是觉得什么场合都能开玩笑,除了追悼会。
他们问我,我也乐得试试,我不相信官员只会说那些话,官员也是人。在做策划和联络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得做进一步妥协。他们现在还做不到进来就回答问题。可能是秘书、秘书长、宣传部门要跟你沟通一下,我说可以沟通。他们最早沟通时是拿着剧本来:我问什么,他答什么,我开什么玩笑,他开什么玩笑。
我说你可别这么弄,这么弄会出大事的。第一,我记不住,第二你们首长也记不住。到时两人都断词,中央台不管我,你可完蛋了。最好还是按照我们的职业规矩来,我们设定话题,看谁适合谈什么。
南方周末:《小崔会客厅》一开始就确定了采访对象是省部级官员吗?
崔永元:对。主要采访部长、省长和省委书记。我采访的第一个人是周铁农,全国政协副主席、民革中央主席,他很真实。我化完妆坐在那屋等他来。过了一会儿,外面挺热闹,就是大官来的动静,然后他进来说“小崔你好”,然后握手,坐在那。他说,你有什么吩咐没有?我说没有,您有什么吩咐没有?他说我也没有。我说,那咱们就开始吧。
我记得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听说我要采访你,我家里特紧张,因为你是大官,我妈怕把我枪毙了。他说,听说你要采访我,我家里人也特紧张,说你说话没情面,怕我在这里丢丑。这样就聊得很好,很顺利。
后来也有副委员长、副主席进来,他们也有在省里工作的经验。其实我们特别希望采访一把手,我还跟温总理说,你应该接受我们采访。就不能敞开心扉跟我们谈谈?
南方周末:《小崔会客厅》为什么没有成为常规节目?
崔永元:我们想做常态,但没有那么多省长天天陪你聊。如果变成常规节目,可能都得采访到乡长了。日常状态下,我们采访省长肯定是突发事件的时候,比如你这里煤矿爆炸,比如征地拆迁有公众游行了,我当然第一时间想采访你了,你不用跑到北京演播室,我跑到你那找你。
但你想他们在这时候会接受采访吗?这个难度非常大,那只有两会是个好机会,所以后来就变成一个两会期间的节目。我很喜欢这个节目,我甚至比喜欢《实话实说》还要多。
南方周末:近几年,你自己也试过娱乐节目,包括《谢天谢地你来了》、《小崔说立波秀》。
崔永元:但不舒服。我觉得娱乐也不是这么做的,娱乐可以特别娱乐,表达的信息量比《焦点访谈》还厉害。
大家来验收娱乐节目,看它广告怎么样,能不能请到大腕,现场好不好看,收视率高不高,网络传播怎么样就行了。通常都用这样的标准。
但我不是。每次说剧本的时候,我非常苛刻。我知道那些人这辈子都不想再跟我干活了,就那么十分钟的戏,我把它当艺术品对待;人家都是总政、军艺专业的话剧演员,我还在跟他们提角色体验——虽然就那么两分钟,你得有个角色体验,让我们看出你的前世今生来。谁这么玩娱乐节目呢?多累啊!但是我就这么玩,所以我玩不下去。
你说满场笑声,我们做到了。我们是真笑真鼓掌,不是假的。现在还有人问,你敢保证你们一点都没透露吗?真是即兴的吗?我说我敢保证,从我进入这个节目,一直到我离开,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或者发生过我不知道。如果我不离开央视,这节目还会做。
南方周末:《小崔说立波秀》为什么停了?
崔永元:当时我们做的是40期的规划,然后10期就停下来了。也是我的原因,我跟立波仔细聊了一下,两个人观点有分歧。
周立波觉得,你看我们没有任何准备,两个人恨不得化妆都在自己屋里,上台就开始了。观众满场笑声,你还要什么呢?我说我觉得有问题,当我们在制造笑料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传递了一些不正确的信息和声音?
他最烦我说这些话,但我每次都说。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做医患关系,我们俩别好话筒往里走了,我跟他说,立波记住,不要下结论,下了结论,就没法谈了。结果上去刚三分钟,他就结论,他说这主要是患者的问题。你说这还怎么谈呢?然后下去我就跟他发火、拍桌子,后来就算了,不做了。没法做了。
南方周末:你回了水均益一条微博,你觉得你们的时代过去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慨?
崔永元:我们那个时代像我这样的人特别多,追求事业完美,想知道世界潮流是什么样的,想知道踩在前一辈肩膀上能摸得多高,能看得多远。
现在呢?孩子们特别现实,他在你这儿找一个体面的职业,过有尊严的生活。这一点错误都没有。他们思考历史和社会的方式也许跟我们不一样,我们觉得人家浅薄,人家还觉得我们老朽呢!我们很多历史,他们可能一眼就看穿了,而我们还糊涂在里面,这都是有可能的。但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确实融不到一起。
我跟这些年轻人的关系,就很像我和这个时代、和这个电视市场的关系。你们做得欢天喜地,节目卖得好、人气高,我真觉得跟我没关系。我想象的电视不是一个集贸市场,我想象的电视是跟哲学有关的这么一个地方,它是传递思想的,它甚至是产生思想的,如果这个达不到,其他没用。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