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时代的文字“盖过小说和文物研究”
对心狠手辣的康生,沈从文似乎也颇有好感。黄永玉在《比我老的老头》一书中就记录了这么一件事:1975年沈从文听到康生死去的消息后,流下了眼泪,黄永玉问及缘由,沈从文答曰:“中国古代服饰史方面,他关心过啊!”
1970年9月10日,沈从文致信张兆和:“至于像《红卫星上了天》,可能有偶然机会,有作曲的什么大人物看懂了,或康老什么发生了兴趣,转成为一首带音 乐的朗诵诗,或即成为一个大乐章,可能性也许倒多些。因为这内中还真像有点什么新意思、新格调、新内容,可不是什么新诗人、旧诗人能写得出的!我或许在试 探中还能走一段路。1968年在情绪困难中还写了个《巴黎红五月》,也有千来字,可说是一首崭新的政治诗……若幸而还可在另一时发现,将和《井冈山之晨》 《红卫星上了天》成为三部曲。你能不能设想,这方面的积累,还将盖过我小说和文物研究的记录?也有这个可能,不过要看客观机会去了。”(《沈从文全集》第 22卷)。沈从文以为所写的紧跟时代的文章《红卫星上了天》可能会引起“康老”兴趣,而成为“音乐的朗诵诗,或即成为一个大乐章”,甚至可以“盖过我小说 和文物研究的记录”—历史当然否定了他这份天真,不仅当时“什么大人物”和“康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这诗歌创作,而且文化史上留下来的,还是那些他的“小 说和文物研究”。
上世纪50年代末,苏联成功发射了“月球1号”探测器。中国作为苏联的友好盟邦,自然为此感到欢欣鼓舞,在当时的人们看来,这不仅仅是苏联的骄傲,而且也 是所有社会主义国家的骄傲。1959年1月4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响彻宇宙的社会主义凯歌”的社论,看了当天的报纸,沈从文也兴奋异常。1月7 日,他在致大哥沈云麓的信中提到此事:“这几天来,全北京都为苏联卫星上天兴奋。(我觉得真是只有请求入党,来纪念这件事,才足以表示对社会主义阵营理想 全面的拥护和成功深深信心!)这一来,实在太好了,把以美帝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加速崩溃的事情,必然将在亚、非及南美各处都有具体的反美行动来证明!我们 国内科学文化的进展,也是在每一件小事上都可见出的。”(《沈从文全集》第20卷)而在黄永玉笔下,他这决定入党的事儿更有喜剧感,他这么对人说:“啊 呀!真了不起呀!那么大的一个东西搞上了天……嗯,嗯,说老实话,为这喜事,我都想入个党做个纪念!”在不懂政治的沈从文看来,政党好比他过去参加的不少 文学同仁团体,只要觉得对方合意就可以加入,且还是心里高兴的一种“纪念品”。(黄永玉《比我老的老头》)。
“一辈子没讲过别人的坏话,我今天不讲,会憋死的”
这种对人的盲目相信与对政治的隔膜,还体现在他与范曾的关系变化上。
“文革”初,沈从文终于没能躲过政治运动。他面对满墙的大字报,极为忧愁地告诉史树青:“台湾骂我是反动文人,共产党说我是反共老手,我是有家难归,我往 哪去呢?”让沈从文震惊的是,写大字报揭发最多的居然是他曾经帮助过的范曾。范曾写道:“(沈从文)头上长脓包,烂透了。写黄色小说,开黄色舞会。”沈从 文在一张大字报中用了八个字来表达观后感:“十分痛苦,巨大震动。”1962年,范曾作为沈从文的助手,为编著中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绘制插图。范画了 一个屈原像,沈从文看后,善意地指出了一些服饰上的错误。范曾指着沈从文说:“你那套过时了,收起你那套。我这是中央批准的,你靠边吧。”时值冬天,下着 大雪,路上很滑,沈从文走了一个多小时到朋友家,气得双眼通红,一进门就讲了范曾的事情。他说:“一辈子没讲过别人的坏话,我今天不讲,会憋死的。”(陈徒手《午门下的沈从文》)
直到1977年4月4日,沈从文在写给汪曾祺的信中,依然对此事难以忘怀:
我们馆中有位“大画家”,本来是一再托人说要长远做我学生,才经我负责介绍推荐来馆中的。事实十年中,还学不到百分之一,离及格还早!却在一种“巧着”中 成了“名人”,也可说“中外知名”。有一回,画法家商鞅的形象,竟带一把亮亮的刀,别在腰带间上殿议事。善意地告他:“不成,秦代不会有这种刀,更不会用 这种装扮上朝议政事。”这位大画家真是“恼羞成怒”,竟指着我额部说:“你过了时,早没有发言权了,这事我负责!”大致因为是“文化革命”时,曾胡说我 “家中是什么裴多斐俱乐部”,有客人来,即由我女孩相陪跳舞,奏黄色唱片。害得我所有工具书和工作资料全部毁去……但是也由此得到了些新知识。我搞的工 作、方法和态度,和社会要求将长远有一段距离。
对此,范曾后来承认:“沈从文先生对青年人爱护极了,对我的作品也很欣赏,不过我一生对不起他的地方便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作为‘反动权威’被揪出之后,我也曾给他写过大字报。其时我也被揪出是‘现行反革命’,写大字报虽事出无奈,但今天每思及此,总是一阵阵愧疚。”
此事的是非一目了然。我们也不难从中看出:对当时根本谈不上是学术的“批儒评法”运动,沈从文似乎一点也不明白,从纯历史与学术立场出发,指责一位早已看穿这场运动的玄机,并决心加入以分得一杯羹的时髦画家“刀没画对”,“常识错误”,无异于痴人说梦。
读到沈从文的这些往事,我不禁想起屠格涅夫在《雅科夫·巴辛可夫》中的这么一段话:“你这不重实际的人,心地单纯的理想家呵……在一切讲究实际的人心目 中,你永远是不可理解的,甚至现在对你的幽灵,他们还是要不免加以嘲笑。其实,你尽管遭遇不好,被人奚落,但你那不幸的,毫无野心的一生却充满纯洁的快乐 —但愿上帝让那些人也尝一尝这种快乐的滋味吧,哪怕只能尝到百分之一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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