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新清史”:一场由学术辩论兴起的研究
侯德仁:但“新清史”这一称谓已经广泛传播,在学术界也产生了较大影响。我们还无法用其他词汇来代替它,所以姑且还是称之为“新清史”吧。您能简要介绍一下“新清史”的缘起吗?
柯娇燕:“新清史”研究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1996年,罗友枝在美国亚洲学会年会上发表了《再观清代:清朝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性》的演讲,着重批评了何炳棣(Ping-ti Ho)1967年在《论清代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性》一文中提出的“清朝统治者的‘汉化’问题”。罗友枝从满洲中心的历史观出发,认为清朝能在中国成功统治近300年,主要原因并不是“汉化”,而是由于清朝统治者着重保留的满洲特性,利用这种满洲特性,加强与各民族间的联系,最终构建了一个包括满、汉、蒙、藏、维吾尔等多民族的帝国。何炳棣随即撰述了《捍卫汉化:驳罗友枝的〈再观清代〉》一文,指出中国历史上各民族的汉化过程是一个历史事实,满族则是汉化程度很高的民族,非汉民族的汉化扩充了汉文化的内涵,以此驳斥罗友枝的“满族中心观”。这场著名的辩论之后,美国学术界先后出现了众多与该主题相关的学术论文和专著,“新清史”研究逐渐兴起,欧立德、米华健、路康乐、罗友枝等人也成为所谓“新清史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还有人把我也算作其中的一员,对此我自己却持保留意见。
4“满族中心观”具有局限性
侯德仁:可否评述一下“新清史”代表学者的主要观点?您对“新清史”学者的“满族中心观”有何看法?
柯娇燕:“新清史”学者的观点具有一定的启发性,但也有明显的局限性。例如,“满族中心观”认为清帝国是一个“满洲帝国”,代表作有罗友枝的《再观清代》和欧立德的《满洲之道》。欧立德还在书中再三强调“满族中心观”的重要性,甚至把“满族中心观”与“清史研究”视为同等的历史研究视角,但我对此却不敢苟同。
有学者认为我是“满族中心观”一派,这也是错误的。我本人在清史和满族史研究上的观点与欧立德等人并不一致,甚至是针锋相对的。我认为,把清朝时期的中国看作是“满洲帝国”是一种错误的认识。我们不能因为清朝统治者,特别是最高统治者是满族,就把清朝的统治方式和政策归纳为“满族中心观”或“满族文化中心观”,这种看法是相当片面的。
清朝的统治具有满洲元素,但不能看成是以满洲为中心。在我看来,清朝的统治是一个帝国的政治结构。这是有事实依据的,首先,清朝有皇帝的统治,皇帝不仅仅指一个人,更是代表一种统治制度。皇帝制度的存在是帝国统治的第一个特性。其次,清朝政府结构很特别,拥有三种政府管理体系——第一种是满族自身所特有的八旗制度,这是军政合一的政治组织形式;第二种是蒙古衙门,后改称理藩院,是清朝管理蒙古和其他少数民族事务的最高行政机构;第三种是从明朝沿袭而来的管理体制。清朝将以上三种不同的政府管理体系纳入到一个帝国之内,是帝国统治的第二个特性。最后,清朝统治的疆域非常辽阔,将许多不同的文化纳入一个帝国统治之下,这是帝国统治的第三个特性。
在清帝国统治者所构建的天下秩序观中,皇权的表达具有“共主性”(Simultaneities),清帝国成功地将几种不同的统治方式糅入皇权之中,并在不同的地域空间和价值体系中发挥不同的作用。因此,在这样的天下秩序观之下,谈论“满族中心观”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清朝的皇帝绝大多数时间里,把满洲人仅仅看作是多民族帝国的一份子而已。一个真正的帝国不是隶属于某一个文化的,而是超越文化的存在,帝国的皇权也是如此。因此,我们可以看到17世纪的乾隆皇帝作为清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拥有征服者、家族首领、神权领袖、道德典范、律令制定者、军事统帅、文化艺术赞助者等多重身份,这多种身份既相互联系又具有混杂性,但是又集中统一于乾隆帝一身。乾隆帝不仅仅是满洲人的大汗,更是全天下的共主。
满族文化与满族史都是整个清帝国史的一部分,清帝国的文化包括汉族文化、满族文化、蒙古族文化以及其他少数民族文化,甚至还涵盖了各种宗教文化。我在《半透明之镜》一书中就明确指出:清朝是一个帝国,清帝国的文化涵盖了其统治之下的各种不同的文化、传统和历史,清帝国的皇权则是超越文化的一种存在,清朝的皇帝是天下所有臣民和文化的共主。
5“阿尔泰中心论”缺乏立论根据
侯德仁:您如何看待“重视满族文化就必须重视阿尔泰文化”的观点?
柯娇燕:欧立德、濮德培(Peter Perdue)等人认为满洲文化隶属于阿尔泰文化,阿尔泰文化则是比满洲文化更为古老和深奥的祖先文化,满洲人也应该被当做阿尔泰人来理解。欧立德甚至还用“阿尔泰学派”来称谓清史研究学者,用“阿尔泰中心论”来重述清史。他们的这些观点都是错误的,因为历史上根本不存在阿尔泰文化。
欧立德等人的这种看法是受到了语言学上“阿尔泰主义”假说的影响。根据这一假说,阿尔泰语系包括突厥、蒙古、通古斯三个语族,满语则是通古斯语族的一支。一直以来,支持阿尔泰主义的学者都在仔细寻找突厥语、蒙古语和通古斯语间具有语系关系(genetic relationship)的证据,但是他们没有找到。因此,欧立德等人的有关观点是不正确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一些日本学者为了论证日本侵略中国东北领土的合法性,以及他们建立“满洲国”的正当性,曾经大肆宣扬阿尔泰主义语言假说,他们的做法是非常值得警惕的。
另外,“新清史”学者的研究较多地运用了族群(ethnicity)理论,重点考察了历史语境中的满族、蒙古族等其他民族的身份认同问题,这种研究取向被某些学者认为是“中国研究的族际转向”(ethnic turn in China studies)。但在我看来,满族的形成是一个内在的历时性发展过程。“满洲人”的概念,是乾隆时期,统治者在意识形态上人为建构起来的;与皇室贵族上层不同,满族下层内的族群意识与认同是在清末才产生的。满洲人在清朝统治的最后几年才转变为一个民族。我反对用“族群”这一术语指称早期的满洲人,但欧立德与我的看法不同,他认为“满洲”名称的出现就已意味着满族的形成,自八旗创设伊始,女真族(满洲的前身)就有了民族认同,到皇太极将女真改称满洲,满族就已经形成了,八旗制度在满洲族群的认同中起到了制度化的作用。但我却认为满族的形成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
6“新清史”研究有助于矫正“大汉族主义”倾向
侯德仁:最后请您简要总结一下“新清史”研究的积极意义。
柯娇燕:“新清史”研究者注重以满洲为中心研究清代历史,有利于纠正学术界的“大汉族主义”倾向,有利于从多元文化视角看待清朝的历史发展。它注重比较研究,有利于我们更加客观地认识清朝历史发展的复杂性与多样性,有助于我们以更宏观的视角看待清朝历史发展的时代意义。另外,“新清史”研究者非常注重满文资料,特别是满文档案在清史研究中的利用,重视满文档案资料的独特价值,常常可以从满文档案资料中发现汉文资料没有的信息。这一点尤其值得肯定。
侯德仁:向您学习满语的过程令我收获颇丰,能谈谈满语学习的重要性以及您满语教学的方法吗?
柯娇燕:清朝的统治者是满族,满语在清朝被视之为国语。清朝给我们留下大量的满文档案资料,这些档案资料既有满汉合璧形式的,又有纯满文形式的。其中所包含的信息,有时甚至会颠覆我们之前对某些问题的认识,所以学习、阅读、研究满文档案和满文资料就特别重要。
现在满语在中国已经成为一种濒危的语言,除了少数专家学者可以认识和掌握满文文字之外,在民间几乎很难找到能讲满语的人。令人高兴的是,现在中国东北地区的政府和高校开始为拯救满语而努力,积极倡导和组织满语学习班,促进满语的传承。我自己多年来也一直坚持学习和用满语进行研究,同时为来自中国等地的访问学者和博士后开设满语课程,和他们共同阅读满文档案。在教学过程中,我打破常规,在教授他们认识满文字母之后,直接通过阅读原始的满文档案文献进行教学,特别重视满语语法教学。让学生在领会满语语法的基本要旨之后,能很快地分析满语的句式结构,从而通过查阅字典,独立地阅读满文档案资料。多年的实践也证明这种教学方式确实可行,我也很高兴能通过自己的绵薄之力,为满语和满族文化的传承贡献一点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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