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周刊:从你的作品来看,似乎每个访谈对象都觉得,文革中自己是迫于形势、是被裹挟进去的?
米鹤都:也不尽然。你想想,在那样一个年龄段,正好处在叛逆期,而且一直接受阶级斗争、反修防修的灌输,仇恨意识很强。他们的教育背景、阶级斗争观念,以及那种理想主义、社会责任感,决定他们一定会过早进入本属于成年人的政治领域。但这些东西被引到什么方向,那一定是成年人的事了。一旦伟大领袖指出,学校领导执行的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他们仇恨的“阶级敌人”抽象概念马上变成了具体对象。他们被引导到学校老师身上,他们就打老师。他们被引导到走资派身上,他们就会冲击走资派。只要是成年人放任,孩子们一定翻天,这是必然的一幕。所以我的观点是,反思文革不应当首先追究未成年人的责任。
但要说青年学生完全都是被动的,也不完全符合历史事实,总有第一个贴大字报的人,这些人都完全是被裹挟?也不是。他接受的教育就决定了他要走到历史的交叉点上,被引导和主动的结合。
人物周刊:在你的访谈对象里面,对当时的污点,或者不光彩的行为,进行掩盖、掩饰的多吗?
米鹤都:在我的访谈对象里不是很多,真正有污点的人他不愿跟你谈,跟你谈的往往是能够正视历史的。比如说王冀豫,武斗打死了人,他有很深的反思。他谈得很真诚,不遮掩,分析原因。从小时候讲起,他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怎么成长起来的,部队大院文化的那种尚武精神,文革初期打流氓、打阶级敌人,最后发展到狂妄,在派别武斗中把人打死了。他的忏悔,我个人认为很深刻。这是编辑中的第六册中的一篇。
人物周刊:有污点的人一般不会谈,是否会造成你在视角上的缺陷?
米鹤都:你说这个也对,不过我在采访受迫害者的时候,他可能就谈到了迫害者的一些行为和心态。
人物周刊:那会不会变成纯粹是被迫害者控诉的局面?
米鹤都:目前我反而缺少被迫害者的访谈,被迫害的很少有人愿意跟我谈他们的经历。
人物周刊:为什么?
米鹤都:可能是我身边不认识这类人,也不可能发广告去找。我希望章立凡介绍一些类似的人谈谈,因为他说我的几册口述史中大多都是红卫兵、高干子弟,代表性不全面。海外也有人批评我给老红卫兵说好话。问题是我的接触面有限,一些“四四派”和“四三派”的头面人物往往不愿意谈。而老红卫兵也好、红二代也好,反而愿意谈得更多一些。
人物周刊: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别?里面的心态是怎样的?
米鹤都:有一位当年的部队干部子弟说过一句话,“你们对我们来说,你们始终是弱势”。他的意思是:“你们”(他指的是当年文革当中那些对立面,“四三派”、“四四派”),对他们这些老红卫兵或者干部子弟来说,当时是弱势,而且到今天都是弱势。某种意义上,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人物周刊:这种弱势是指什么?
米鹤都:心理上的弱势。什么叫红二代?我们父辈打下的江山,而我们就是国家之子,正统、嫡出。他们这些青年人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心理障碍和社会压力,从社会学角度,这是一个人健康性格奠定的基础。反过来看当年的“黑五类”子女,包括一些知识分子和平民子弟,文革中就不谈了,到今天即使有钱了,腰杆都不硬。不信,你去做做社会调查。当年受迫害的今天没几个敢指名道姓说当年谁打我了;而打了人的反而有些却敢说我当年打谁谁了。这很怪诞,但现实可能还就是这样。这是一种心理状态,心理的强势和弱势。
知青经历如何塑造政治人物
人物周刊:知青对当年的看法也五花八门,有怀旧和审美的,也有沉痛反思的,是什么造成这种差异?
米鹤都: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很多已淡忘了那时候到底怎么过来的,很多当事人的思想自己就没理清过,甚至连一些历史事实都忘了。我们聚会或聊天时,很多人不光记错事实,连当时那个色调都记错了,本来是灰暗色调,给记成阳光明媚的色调,浪漫化了,记起来的都是些小溪边抓个小鱼什么的田园风光,把偷老乡自留地的玉米等当作乐趣,忘了生活的艰辛、劳动的艰苦,特别是“接受再教育”中的精神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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