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工厂内的生活是流水线式的,空洞而重复。从16岁踏入工厂起,她已经能望见自己的一生。
文/钟瑜婷
李巧娟18岁,但已经能望见自己单调无聊的一生:找个打工的男人结婚,回家生孩子,生完进个大厂上夜班,年纪大了做清洁工。除此之外,她几乎看不到生活的其他可能性。
高一暑假那年,李巧娟从老家汕头去了父母打工所在地深圳宝安黄田。没几天,父亲跟她说,你也出来打工吧,家里实在没钱了。和大多数打工女孩一样,钱总是最致命的辍学理由,她理解家里的困境,“爸爸玩六合彩欠了十几万,三个弟妹还要读书”。她的成绩在班里总能排上前十,但16岁那年,学校生涯结束了,她成了工厂女工。
她最开心的事是上厕所,经过一个楼梯口,在那里抬头便能看到天空。
16岁低于许多大厂的最低年龄要求,她只能先去了一个做充电器的小厂,没有五险一金和加班费。工作内容是将两个电容插进固定小孔。流水线上,她不需要动脑子,但得聚精会神,连发呆的时间也没有。为了提神,她会哼几句歌曲。
流水线工作不能离岗,零件一堆积,后面的工人就会骂骂咧咧。她经常“憋尿憋死了”,眼睛也酸得睁不开,一天坐十多个小时,屁股僵硬,肩胛骨酸得发麻。她痛经也变得厉害。
过了半年,她跳到一家做手机屏幕的小厂。工作同样简单,就是重复地在一个胶框上贴反射膜,贴一个1分钱,一小时贴600个,一个月贴20万个,工资为2000多元。她晚上加班到一两点,一直做到手腕发疼。
计件工作容易引发幻觉――越是干得拼命越有钱。她和同事们会主动将休息时间压缩到二十分钟,上了发条一样机械苦干。但结局并不尽如人意,身体过于疲乏,效率反而下降,还是无法达成总量。
“对年轻人来说,加夜班是最痛苦的。”眼前的流水线不断地流动,每次看手表都才过了几分钟,下班时间似乎永远不会来临。她做了一年,终于熬不住,又跳到深圳关外一家做口罩的大厂。
这里不是流水线作业,她偶尔可以找搭档替岗。封闭的无尘车间看不到外面的天空。她最开心的事是上厕所,经过一个楼梯口,在那里抬头便能看到天空,偶尔还有风吹过。“感到自己又活了。”但每个车间都有电子监控器,上厕所必须跟拉长申请离岗证。像隐私曝露在阳光下,这让巧娟尴尬不安。她每天上午只喝一杯水,上一次厕所。
但她的眼睛更酸了,白炽灯、白口罩,整个车间是刺眼的白亮,加上强烈的反光效果,她的近视眼已达300多度。
速度永远是第一标准,最能体现这点的是刷卡时刻。第一次,巧娟不懂规矩,排队轮到她时,刚刷卡,机器还没反应,四五个人涌上来,啪啪往上刷,谁也没成功。一些同事想了个办法,搭档在后面用手臂挡着人群,前面的人负责刷卡。“像螳螂打功夫似的,”巧娟觉得好笑,“大家都想快,其实是最慢的。”
随着劳动力短缺,工厂开始行走在政策边缘,招工年龄限制从18岁降到16岁。不少工厂会以实习名义招收女学生。
在沿海地区,在大小工厂聚集的城镇,总能找到像巧娟这样的女孩。她们涉世未深,却已经在为城市人制造生活用品,让别人生活得更好,自己却看不到生活的全貌。从上世纪90年代起,香港理工大学的教授潘毅就开始研究内地打工女孩现象,她注意到,女性劳动力有年轻化的趋势。90年代中后期,中国还处在劳动力剩余状态,很多女工要进工厂都有困难。但随着劳动力短缺,工厂开始行走在政策边缘,放宽女工年龄限制。拿富士康来说,招工标准已经从18岁降到16岁。不少工厂会以实习的名义招收女学生。
巧娟身边的女孩出来打工的原因参差百态:有些是成绩不好,有些是向往外面花花世界,有些是家境实在困难,有的只是想跟男朋友在一起……
大部分女工都更愿意跑到小厂。其中最关键的原因是小厂无需两班倒。“通宵在流水线上,对年轻人来说实在太难熬。”潘毅的研究团队在富士康调研发现,十五六岁是女生关键的生理成长期,很多人刚来月经,两班倒的工作会造成生理周期的严重紊乱。一些生产线要求站着,女孩们更易发生痛经,有不少女孩晕厥。在潘毅的调研中,遇到过一名叫姚泽兵的女工,她17岁时曾经在富士康上夜班,由于内分泌严重失调,长了一脸痘痘,跟家里人借钱看病,却被父亲骂。
对于巧娟来说,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学者调研的,只要随意瞥一眼街上女孩的脸色,她便能判断对方是不是在上夜班,“几乎是苍白的”。
生活每天都是空洞的重复,巧娟的唯一慰藉是和打工的父母在同一个城市。但现实是,家里同样是一座冷寂的死城。
2010年,还在老家念书的巧娟,看到富士康发生十连跳的新闻,“实在不能相信”。但现在的她很能理解那份绝望。对她来说,最艰难的不是累,而是空洞与无聊。大部分岗位不需要任何培训,工人们随时可以被人替代,她觉得自己像不会思想的机器人,“知识永远停留在高一物理课本上对电容的定义”。
工资也无法带来兴奋感。因为“里面只有汗水,没有心血”。
从流水线上下来,她会觉得传统手工很神奇,她蹲在街上,痴痴地望着一个中年男子将鲜嫩青草折成活“蚱蜢”。“太神奇,太有成就感!”她将那只“蚱蜢”买回家,直到它干枯变形才舍得扔。
在工厂里,没人会开心,无论男女,人人都脾气暴躁,嘴巴里都不停骂骂咧咧。巧娟也跟人聊天,但生活每天都是空洞的重复,“实在找不出话可以聊”。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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