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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获奖的第二周,高密一中举办了一次以这位诺贝尔奖新晋得主为主题的征文活动。在莫言文学馆和莫言文学社的所在地,同时也是莫言家乡最好的一所中学进行这样一件事,自然再应景不过。然而征文活动摆脱不掉的一个尴尬在于,多数学生并没有读过莫言的作品。
“现在比以前要好些了,但学生的课外阅读时间还是少。”正在这里带高二语文的易老师和我说。
易老师是湘潭人,已经有一个5岁的儿子。多年前她在湖南师大读书,就听教授预测说,如果未来有中国人获诺贝尔文学奖,还是莫言的可能性较大。后来,不但莫言果真获了诺贝尔奖,热爱文学的易老师还与莫言成了家人,她嫁给了莫言的姑姑管贻兰――小说《蛙》的主人公原型――的儿子。莫言刚获奖那阵,她见到无数媒体和游客涌进自己的学校参观。这个学校有条奇怪的校训展示在门口――为四十岁做准备。
“这股热潮肯定会慢慢过去的,凉了也正常。”她说,“毕竟这是一个文学领域的事,而文学在当今中国社会热不了多长时间,大家更忙于生计,忙于经济。中国虽然是一个文学古国,但全社会现在并不特别重视它。”
易老师是在离平安庄不远的管贻兰家里讲出这番看法的,此时,她的丈夫正和这个家族里的很多男性亲属一起,在院子里把一捆捆黄纸塞进编织袋。这天上午管家要进行一项大活动,给管贻兰的丈夫,也就是莫言的姑父,上百日坟。
差不多四十号亲属从各家赶来,几乎每一个人都与莫言有着七弯八拐的关系。把大家载到几公里外的坟头,动用了一辆帕萨特,一辆威驰,一辆小型面包车和一辆机动三轮车。由于前一天的大雨,四辆车无一例外地在一条泥土路上搁浅了。我们只能从车上下来,深深浅浅地踩在小麦地里,顶着狂风步行。
11月9号,也就是白日坟活动的几天之前,莫言悄悄地进了村。他的车绕过自己的旧居,从而成功避开了所有游客,在村外的一处偏僻所在,他给自己的母亲上了坟。这次秘密行动,很多管家人都没有参加,甚至在莫言当天离开后,他的亲戚才将这件事口口相传。莫言祭母没有受到外界的丝毫打扰,那个幽深之处亦尚未被游客寻去。
在整个高密,如果一个游人专程为莫言而来,那么可供其参观的地方实在少得可怜。高密一中里的莫言文学馆,平安庄里的莫言旧居,勉强再算上被拍进电影《红高粱》里的那座石桥,就再也没了。在莫言获奖一个多月之后,从旅游的角度看,这里的热头有余,但实质欠奉。
我在一个周四的下午去市区拜访了高密博物馆,它的建筑面积有4100平方米,位于高密市正在全力开发的东部新区。在简介中,它和高密市图书馆、文化馆、科技馆共同驻扎于一个造型新颖的“标志性文化建筑”,不过每周只逢二、四、六开放三天。博物馆的大门雄伟,而且紧闭。保安告诉我,工作人员出去了,所以今天不开放。
同样的闭门羹还出现在科技馆和文化馆,这里的大部分展间都没开门,唯一可见的能够八竿子打着莫言的陈设,是科技馆走廊上的“百年诺贝尔科学奖”宣传栏。好在高密图书馆总算作息正常,馆共占三层,藏书量有25万册,“内配货运电梯,先进的电子网络,电子监控和中央空调系统”。二楼的图书借阅室只坐着管理员一个人,在“中国文学”的书架上,我没有找到莫言的书。管理员解释说,外借了两本,领导做活动拿走几本,所以现在没了。
借走那两本莫言的人势必是这里的稀客,图书馆里的每个阅览室都可以找到一名管理员,但整个三层却没有一名读者。我在空荡荡的读者自修室里意外撞见了“高密四宝”之一的剪纸作品,创作者在一条好几米长的红纸上剪出9个大字――老少牵手喜迎十八大,把它挂在墙上,玻璃门上还有稍微小幅的毛泽东头像。这个周四的下午,在刚刚为中国贡献了年度最大文化人物的高密,我是其“标志性文化建筑”里的唯一访客。
在莫言姑父的百日坟旁,我也是唯一的访客。村里人并不介意红白喜事有毫不相干的外人参加,大家在大风和泥泞中走得东倒西歪,鞋底的泥块比鞋子本身还要重上好几倍,令他们也顾不上其他。
姑父的坟头独自兀立在一大片麦田之中,高约半米,呈一个直径两米的圆包形,没有墓碑,四周空旷。男人们把酒摆好,燃起了所有的黄纸,有些人拿树枝拨拉,有些人磕头,有些人围着看。女人们的行动则格外程式化,一旦走近坟头,便像被触发了开关一样当即跪地哭嚎,随着人数增多,声浪如比赛般越掀越高。现场没人说话,有一种无需脚本的默契。整场追思活动中,并没有人开口告诉地下的亡灵,家里出了大人物,刚刚拿了了不起的奖。
麦田地里全是才冒出头的嫩绿小苗,收获还是很久以后的事,上午看不到农民来劳作。一些未燃尽的黄纸被大风卷起,连同女人们的哭声一道,被吹出几百米开外,挂在远处枯楞楞的一排桃树上。在莫言的青年时代,这里曾号称有万亩桃林。
“我磕过了,”易老师的儿子在上坟接近尾声时对爸爸说,随即他看到爸爸面朝坟头跪了下来,“那我再磕一个。”
易老师长得很好看,一直面色平静地照顾着狂风里的儿子。在现场所有人中,她是唯一没哭的女性。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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