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教授头衔而未遂
如果说,巴克斯以莫理循的名义,在《泰晤士报》上发表有关北京戊戌变法的文字,开始了他杜撰式写作的第一步;那么,庚子事变中,基本上算是一个文物大盗的巴克斯,所抢到的堆满好几间屋的物品,该是他在中国挖到的第一桶金。
1900年,八国联军攻进北京以后,允许士兵杀人放火,奸淫妇女,抢掠财产,镇压百姓,北京城顿成人间地狱。而在这伙成群结队、四处搜括的强盗队伍中,巴克斯也率领一彪人马,趁火打劫,浑水摸鱼。他所牵头的这支抢劫小分队,窜行于大街,游走于小巷,重点剽袭王公府邸和大臣私宅,用他的洋人面孔进行恫吓,用他的流利汉语实施诱骗。据他在回忆录中自供,就在那短短的几天里,他连唬带蒙,连抢带偷,搞到600多件青铜器,2万多卷珍版书籍,数百件名家书画。这是一个专家型偷盗者,他知道该偷什么,不该偷什么,他甚至以盗来的珠宝、玉器与联军士兵交换他们手中所抢得的具有文物价值的东西。
这小子,那年只有27岁,已经抱负大大,希望有朝一日能将他的这些赃物,献给他的大不列颠王国,实现他衣锦荣归的梦想。
1913年8月,基础奠定、本钱十足、名声响亮、底气充沛的巴克斯,开始向伦敦叫板。通过海运,他将重约8吨的收藏,包括27000件中文古旧手稿,以及书画卷轴、古版图书、青铜器之类的文物,运抵伦敦。这当然是轰动一时的新闻,而更轰动的是,巴克斯宣布,他将全部藏品捐赠给他的母校牛津大学,以回报对他的培育。这批在中国搜括的东西,百分之百皆系赃物,充满了贼腥味,但受赠者牛津大学倒也没有嫌弃,欣然接受。不过,牛津大学也有其“牛筋”或“牛劲”之处,就是不答应巴克斯提出的唯一交换条件,给予他教授头衔。东西,我要;教授,不给。首先,他在牛津没有修完学业;其次,他在汉学领域里没有权威著作。当一名普通的汉学家,可以,想当牛津大学的汉学教授,没门!巴克斯退而求其次,看看是否可以得到一个名誉文学硕士的学位?主持校政的那些老朽,研究来研究去,最终也没一个结果。
一气之下,他买了一张到天津大沽的船票,回到北京,在西城石驸马大街的一处院子里,过起了隐士生活,从此终老中国。
“疯子的涂鸦”
1937年,日军占领北平,巴克斯避难于奥地利驻华使馆,结识了瑞士人贺普利,贺普利建议他把一生经历写出来,于是,就有了这本《太后与我》。
在这本书里,这个被人视为疯子加骗子的巴克斯,自称与不少名人保持过同性恋关系,其中包括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奥布里・比尔兹利、法国诗人保罗・魏尔伦、英国首相索尔兹伯里……唯一的异性性交往者,为年过七旬的慈禧太后。在不堪入目的情色描写之外,还杜撰了大量的政治事件,似是而非,荒唐突梯,驴唇不对马嘴,比时下流行的“穿越小说”还要走火入魔。诸如大学士孙家鼐与邮传部尚书密谋将太后与作者“捉奸在床”,不果;醇亲王福晋(荣禄之女幼兰)指使御膳房厨师下砒霜毒死作者这个“奸夫”,未遂;载沣、奕、军机大臣毓朗、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策划废掉太后,迎光绪“归政”;慈禧获知密谋,即指派太监绞杀光绪,打算立溥伦为帝并处死袁世凯;随后,袁世凯在被召见时拔出手枪,“向太后连发三枪”……
你不能不佩服这老小子,真是亏他想得出来。一位名叫斯特林・西格雷夫的批评家说:“巴克斯对于这些和太后之间的荒唐性爱游戏的放肆铺张,以及关于他们之间遭遇战的荒诞不经的详细材料,使得他在精神彻底失常的极度兴奋的性幻想变得令人生厌。开始于几十年前的被视为机智、淘气的讽刺作品(伪装成了历史),如今退化为疯子的涂鸦。”
那位最早指出巴克斯“杜撰”的英国历史学家休・特雷费・罗珀在《北京的隐士巴克斯爵士的隐蔽生活》一书中,建议这本《太后与我》,应该把书名改为《巴克斯幻想的性生活:第一卷,在19世纪90年代的文学界和政界;第二卷,在慈禧太后的宫廷中》,更为贴切。
连对巴克斯深信不疑的贺普利,在编辑整理这本书稿之后写的后记里,也不得不坦陈:“这些事实在多大程度上因记忆混淆而歪曲,在多大程度上加入了想象成分,只能留待以后判断。”所以,他手里掌握的这份巴克斯的《太后与我》,在沉湎于性幻想中的男爵还活着的时候,没有张罗出版,甚至1944年巴克斯死掉以后,也没有为他出版此书的意思。他只是将亲手在打字机上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原稿,复印多份,分别寄存于英、美数间大学的图书馆。1973年,贺普利也去世了,这本《太后与我》,一直在图书馆束之高阁。
冷落了大半个世纪的这本书,到了2011年,似乎有点一声令下的声势,先是英文版,后是繁体字版,接着简体字版,接踵而至,好不热闹。
《太后与我》的出现,也许不过是一起某些人想发财而想疯了的偶发事件,也许并非反华政客们有谋略的刻意安排,但是西方世界对于中国和中国人的文化骚扰、精神攻势,其实是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和时代背景的。试想一想,老舍先生的《正红旗下》,多老大曾经说过“连咱们的皇上也怕洋人”的岁月,一去而不复返,那些有着种族偏见、殖民心态、白人至上观念、霸凌恶习的西方人士,怎么说也是不甘心,不顺心,不安心的。更何况面对自身难以排解的衰势,面对中国难以阻挡的崛起,那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失落感,挫折感,还有从心底泛上来的酸溜溜味道,在肺膈腑脏间梗阻着,当然不好受,不痛快,不开心。于是,就像唐人柳宗元寓言中那头最早运到贵州场坝上的毛驴,在没有完全技穷之前,再尥你两蹶子,恶心你一下,捣乱你一下,让你难以招架,让你穷于应付,是绝对有可能的。
(作者李国文为当代文坛著名作家,曾获中国文学各项大奖)来源光明日报)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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