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都坚强
父亲不说他文革中的遭遇。只是那时候我妹妹住校,另外文革结束后北大清算四人帮,有别的受迫害的人发言,专案组的罪行交待之类的,我们才知道父亲的惨。
但毛泽东时代也赋予了父亲坚强性格。父亲的外号“大炮”。1966年6月1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聂元梓的大字报《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了些什么》,第二天晚上,收音机不停的播《人民日报》的社论《是革命党还是保皇党》。父亲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我们几个孩子当时都没判断能力了,听党的,父亲就是资产阶级保皇党,可是父亲从来不反党。那晚,一伙中学生跳墙入院,大叫“黑帮陆平出来”,父亲把他们放了进来,他们也没干什么。
这之后,父亲就被带走了。他们说父亲是假党员,他过去上下线联系的一个人,就是不肯证明,说想不起来了。父亲在生物楼被吊起来打得很厉害,打得大小便失禁。连续多少天不准他睡觉,用强光灯泡照射眼睛。在工人体育场召开十万人大会“斗争”他,胸前挂块大牌子,坐喷气式飞机。在江西农场劳改两年,他就跟小卡好。小卡是北大生物系的一只狼狗。父亲被下过病危通知书,但他挺过来了。
全家都遭罪。父亲被专政时,母亲在送去的香烟里夹了个条子,写了几句话,“一定要经得起群众的考验”,结果被发现了。那天事情赶到一起了,妈妈成了“与反革命分子划不清界限”的顽固分子,被隔离审查。哥哥陆征的同学来斗他,他一米八的大个子,年轻力壮,喊“打倒法西斯”。被用铁丝捆了,装进麻袋用马车拉走了。哥哥被打得脑震荡,昏死几次。他多少年从不参加十九中校庆和同学聚会,不能想起那些事。
家里就剩姐姐、我和妹妹,1968年,姐姐陆微徒步去山西绛县插队。走了一个多月,极其艰难。我去云南。北京家里就剩一个10岁的妹妹。学校让一个贫下中农大妈照顾妹妹,每周炖一锅白菜给她吃七天。后来她脑血管痉挛。任何刀子剪子、血、带刺的东西都不能看,看了就痉挛。吃中药,现在好多了。
我也一样,到现在也不能看知青的东西,看了就头剧痛,泪流满面,受不了。在云南,我一开始就要证明自己的革命性,从来不跟黑帮说话,但这个时间太漫长了。开始我坚信父亲一定会昭雪的,可七八年过去了,我有点扛不住了。
文革真的值得好好思考。全民族都跟疯了似的,完全失去理性。挺可怕的。就像季羡林说的,他最初认为人之初,性本善。后来他认为人性本恶。我们的民族基因里透着些什么,个人崇拜走歪了,我们的斗争哲学,这些都要反思。
什么时候都相信党
父亲党纪观念特别强,他在北大工作时,毛、邓、刘、贺、彭的孩子都在北大读书,都是凭考分考上的。刘少奇的孩子从北大转学到东北,后来想再回北大,父亲愣不同意,要他们按程序走,再经过一次考试。根本没有走后门一说。
邓朴方跟我说过,“那时候一到逢年过节,你父亲就把我们几个高级干部的孩子召集起来,教训一番。”年年开个这样的会,要他们和工农的孩子一起。
我们家孩子从小都是自己洗衣服。公家的信封信纸都不让我们用,公车没坐过。建国后几十年,母亲和父亲的出行路线一样,但从没搭过他的车,每天坐公共汽车上下班。1971年,母亲才51岁,脑溢血导致半身不遂,瘫痪在床一年多,后来慢慢能动了,看病都是自己搭公交。有一次还被别人挤下车,摔裂了尾骨。去世的当天上午,她去医院看病也是乘公交车去的。
父亲从来不反党,永远信任党。1958年,他去浙江考察,对大跃进有点怀疑和看法,但居委会上门让大家献铁,他还是很积极。他觉得,对党的路线有看法,可以在组织会上提,但是行动上不能和党不一致。
文革后父亲带我去看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萧克。文革中父亲的党籍都停了,我是走资派黑帮后代。但我憋着一口气,坚持说我就是共产党的后代,表现很好。当地老百姓很纯朴,就看你这个人怎么样。所以对我还好。有一天听说上头来人了,就是萧克,要开会,通知我去。我没怎么在意,那时成天干活,衣服也脏脏的。坐在会场角落里,觉得这个会跟我没关系。有人同情我,就向萧克反映,说我们这里有这样一个人,第一张大字报打倒的黑帮的孩子,人表现不错,申请入党,能不能让她入?
他看我的目光特别凄楚,战友的孩子就在眼前,他却爱莫能助。他看着我眼睛,说,你长得真像你母亲。我也不知道在根据地的时候,他常和母亲见面。他又说,党是有政策的,无论家里成分如何,重在他本人的政治表现。文革中的患难之交,特别让人感动。我到现在还记得他那眼光,那凄楚,刻骨铭心。我现在有时还去看萧克的爱人,她也是知识分子。
父亲和萧克谈得来,其实他们级别差得挺多的,但萧克是军中的文人,书香门第,父亲是知识分子,他们有共同语言。
什么时候都敬畏知识分子
父亲非常尊重知识分子。我家住在燕南园时,父亲一再嘱咐我们,咱们的邻居都是泰斗级知识分子,他们要做学问,一定要安静。他在北大那种情况下,还增加了生物、物理、计算技术、西班牙语等十多个学科,建了十三陵等几个理科教学基地,办了北大附中。他一个想法就是搞科研。他总认为学校应该安静、是读书的地方,那些年北大起起伏伏,连绵不断的运动,对教学冲击太大。父亲一直是教育救国的思想,他闹革命的时候,华北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1936年在北大读书时,他去樱桃沟参加军事夏令营,刻了“保卫华北”四个大字,那块大石头至今还在。教育救国在当时不行。到了和平年代,就应该发展教育。教育救国的思想在父亲那里根深蒂固。这观点他没法说出来,但他深受这个影响。他说把北大变成世界一流大学,要赶超莫斯科大学,不就是发展教育吗?当时提“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就明确反对。他是想保知识分子的,但无能为力。
1958到1959年,马寅初被批斗,家里贴了不少大字报,哥哥当时读小学,好奇,也跟同学去看热闹,回家后父亲非常生气,训了一大通,命令我们谁也不准去马家捣乱,也不准写大字报,说我们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别的不准做。
父亲特别希望我们读书。读书是我们全家的一块心病。四个孩子没有一个是正规大学教育出来的,没有满足父亲的期盼。
我文革中参加过一次考试,就是张铁生那一年。我作文本来很好,在学校老师都当做范文的。考试时作文写到一半,突然想到,我一个黑帮崽子,怎么可能让我去读书。一下子心情全毁了,一个字都写不下去,我用钢笔在考卷上戳了六个点,没再写了。就这种情况下,我分数还算靠前的,被录取到重庆大学还是成都大学的桥梁隧道专业,学校招生的时候,发现我是教育界的黑帮子女,就以“可教育好的子女”身份让我上学,我不干,我坚信我是共产党的后代,军代表劝我,管它什么身份,先上学再说吧。我说不,我就不去。我哥哥也是。他也以“可教育好的子女”被录取到一个大学,也放弃了。
我知道我们是被毁了的一代,但只要有机会我还是考的。后来我考到北大分校――我跟你说我父亲的心愿。他的记忆力特别强、反应特别快,是家里遗传。可文革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反应不行,人都呆呆的,木木的,成天不说话。我北大分校录取通知书来了,父亲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木木唧唧的,就说,“我们家也有大学生了”,连着说了三遍,就那么一句话,多一句话没有。他就希望我们读书。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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