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电话的人嗓音倦怠,极不耐烦地说:“现在已是星期五晚上10点多钟了,你知道吗?都下班了!”
我解释说:“我是中华医学会的副秘书长,是受组织的委派赴美学习的。我家里出事儿了,希望能得到帮助,尽快回国。”
“自己想办法吧。如果每个回国的人都找我们帮忙,那领事馆就别干事了。”对方冷冷地答道。
我不知所措,忙问:“总领事什么时候回来?我能过一会儿再打电话吗?”
“不行!”
我生怕他挂断电话,赶紧又补上一句:“是国内让我与总领事联系的,你看我什么时候可以找到他?”
“你不知道周末不办公吗?星期一再说吧。”电话还是啪的一声挂断了。
似乎是昔日美丽温柔的太平洋瞬间掀起了无情的巨浪,铺天盖地地将我卷入了无底深渊。我第一次感到了时间、空间和距离带来的恐惧。愤怒和无助像一支利箭刺痛着我的心,也洞穿了我的泪腺,话筒还攥在手里就不由自主地失声痛哭起来。这下子惊动了整个修道院,修女们窃窃私语地传递着同一个消息:“李大夫家可能出事了。”
西雅图4月风雪初霁的夜晚,白雪茫茫,寒气沉沉。已经就寝的嬷嬷们一个个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睡裙,趿着拖鞋,三两相伴地来到我房间安慰我。住在别的楼的嬷嬷们不知怎么也知道了,不顾楼外寒冷,也过来看我,劝我。看看劝不住,她们又把住在湖边的医疗服务中心主席莫妮卡·汉斯修女找来。
莫妮卡轻轻扶着我的肩膀,柔声细气地对我说:“亲爱的,别难过,你需要回家就跟我说。你需要钱买机票,我可以借给你……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相信你的父母一定也都是好人。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们。”
我摇摇头,无助地问:“上帝在哪儿啊?中国人受了那么多苦,也没有见上帝来帮助过我们!”
她似乎受了一个不小的惊吓,但缓过神来仍轻声慢语地安慰我,并询问身边的修女们谁有电话簿,说她要查查飞机时刻表,帮我订最早一趟飞往北京的航班。可是,当时已是晚上11点多钟,所有航空公司的售票处都早已下班了。
看着在雪地里来往穿梭的修女们,我为自己的家事惊动大家感到不安。看到莫妮卡那赤裸的被冻红了的双脚和不贴身的宽大睡裙,我不忍心看着她和这些修女们再为我忙碌,转而故作轻松地说:“这次我们可以看看到底有没有上帝了。”
莫妮卡宽厚地对我笑笑,说明天一早会再来看我,她要亲自帮我买票,并开车送我去机场。我推说还没想好,把她送出门外。
所有的人都走了。我冷静下来,猛地从床上跳起,挨个儿给我在美国的朋友们打电话,看谁能借钱帮我
买张机票,同时打听西雅图最早飞往北京的航班。电话打了一大圈,最后总算有位公派常驻当地的西安来的朋友,答应用他的信用卡帮我买回京的机票。谢天谢地,我总算能回北京了!等我收拾好行李躺下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大约迷糊了个把小时,轻轻的敲门声叫醒了我。开门一看,是莫妮卡端着早点来看我。当她听说我的机票已经落实,行李也已收拾停当,正等着朋友开车来送我去机场时,惊讶不已地说:“喔,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想你父亲一定也很了不起……”
正说着,中国驻旧金山领事馆的一位官员打来了电话:“听说你需要帮忙,我们能为你做点儿什么?”他解释说,“对不起,昨天我们那位同志不了解情况,当时你也没提你的背景。”
本已平静的心,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酸甜还是苦辣。我强捺着性子,对着话筒没好气地慢慢答道:“有这个必要吗?难道我们在国外的中国人,非得有背景才能得到自己政府的帮助?”
他并未生气,问了我具体搭乘的飞机航班,接着说:“我马上给香港新华分社打电话,请他们接你转机。”这显然不是前一天晚上接电话的人。我还没来得及向他道谢,送我上机场的朋友就催我启程了。
那时还没有从西雅图直飞北京的航班,所以必须搭乘经香港或东京的航班返回北京。考虑到万一飞机晚点,不能按时换乘下一班飞机,又不懂日语,我选择了经香港转机的航线。
接下来是长达17个小时的漫漫航程,也是我人生旅途中最难熬的一段路途。
灰茫茫的大海一望无际,像是要把世间万物吞没;雾蒙蒙的天空黑云翻滚,像是要把整个飞机压烂。我呆坐在飞机上,耳边反复交替着两个声音:“父亲不会不等我回去就走,他一直是那样生动、那样年轻地活着!”“父亲肯定不在了,他负担得太多太重,已经走不动了……”我试图制止住这恼人的争吵,但这无休止的声音紧随着我,由小到大,扩展,扩展,竟然与茫茫的大海和滚滚的黑云连成了一片……
还没有到香港,飞机就晚点了。我没能赶上本应即刻飞往北京的航班,只好先飞广州,再转乘第二天广州至北京的头班飞机。
从广州白云机场到小岛宾馆的路上,我不时分别询问来接我的人:“我爸爸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告诉我,他还活着吗?”但是不管问到谁,他们竟是众口一词地回答:“你别着急,到北京就知道了。”
父亲还在吗?
就在这时,汽车上的收音机传来一阵哀乐,接着我听到了父亲逝世的讣告。尽管一路上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可是听到讣告时,我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播音员的声音使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无声的泪水似乎洗掉了所有的一切。此刻只有一幅莫名其妙的“农夫与蛇”的画面,慢慢地,慢慢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地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和视野……
回到北京,我才搞清父亲从发病到病逝的全过程。
3月下旬,父亲从南宁返京参加六届人大五次会议。许多人都知道了他在湖南生病的事,而且注意到他很消瘦。
因得知一些本已脱贫的地区近期又有吃不上饭的情况,父亲心情一直不好。他常常郁郁寡欢地几天都不说什么话,不是闷着头看书,就是默默无言地在走廊里散步;每顿饭都只是随便扒上几口,算是对人们劝他注意身体的无声回答。
4月7日晚父亲有些不舒服,中央政治局的会议通知送来时,母亲劝他不要去了,大家也都希望他在家休息。可是父亲还是拔出笔来,一声不响地在会议通知单“到会”一栏里打了个钩。
这次政治局扩大会议是为即将召开的党的十三届四中全会讨论和通过《关于发展和改革中国教育的决定》做准备。这篇《决定》是由国家教育委员会起草的。因为前不久邓小平在接见乌干达总统时谈到“中国的最大失误在教育”,而且在此以前,他也曾多次谈到过类似的意见。
4月8日上午差15分钟9点,母亲看着父亲出门向开会地点国务院怀仁堂走去,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那间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卧室,至今还保持着他离去时的样子。他临走前换下来的那件已经洗得褪了色的中山装,随意地搭在床头上,似乎还带着他的体温;单人木板床上铺的还是那床打着补丁的褥子,摆的还是那只破背心缝成的填满旧棉絮的枕头;曾照亮了他许多个夜晚的青瓷座台灯,依旧独立在床头柜上,碰裂的灯口处还缠着很久以前缠上的胶布;临窗的写字台上,三部电话机旁那只70年代初生产的铁质台历:日期静止在他离家的日子——1989年4月8日;写字台的另一端,是那部他生前读过的最后一本书《周恩来传》,书上压着一副老花眼镜,书边搁着他常用的咖啡瓶替代的茶杯;紧贴东墙的那排书柜里,和各种工具书、传记、回忆录摆放在一起的,是他亲手逐册编号的40多本读书笔记;报纸筐最上面的那一摞报纸,是他参加政治局会议那天清晨看过的单面印刷的《人民日报》清样……
直到今天,一走进这间卧室,我仍能感受到父亲的存在,总觉得他没有离去,不过是又去参加会议,或外出视察了。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