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落差
邓伟富、苏维光他们都是被安置在金湾华侨农场。安置之初都是大批安置,没有根据难侨各自的特长、职业有所区别,大家开始做农民。对于“非农民”来说,这种职业落差的苦闷,在乱离初定之后慢慢凸显,硌得人生疼。苏维光的太太在越南是越文教师,两口子原来都是“拿笔的手”,在中国开始学习种甘蔗。有时拿着箩筐、镰刀去割鱼草,割着割着,苏维光会一把扔掉镰刀,“颇有一番思想抵触”。
而原先居住于市区的工人邓朝礼夫妇,一下子被安置在农村,单单“基建”不足就让二人颇多不便。农场偏远,不通公交,无论去哪儿,都靠双腿步行,二人深以为苦。兼且没有自来水,日常饮用淡水需用大船运来,难侨们排队上船打水。人流踩踏、船身晃动,时常有海水溅进船上的水罐,后来者打到的淡水,往往带有咸味,越喝越渴。
和他们比起来,陈富莲倒没有这么多故国之思、职业落差。
1978年刚回国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家里的老幺,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备受全家人的溺爱。由于回国早,乱离的痛苦在她身上并不深重。只是记得,她们家爷爷辈就赴越,在广宁省种水稻,父亲在越南出生。排华初起,她刚读完小学一年级、交上二年级学费,华人老师就全部跑了。父亲回家说,“越南住不了了”,于是回国。
几家人合租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什么东西都带上”,由越南芒街到广西东兴。两个城市之间只隔了一条几十米宽的北仑河,如同珠海和澳门一样,几乎可以看做一个城市。和苏维光他们比起来,倒没有尝到多少颠沛流离的滋味。回国后,本来按照分配,她们家要到海南西庆农场;但由于可自己选择,就去了普宁华侨农场。选择普宁的原因很简单―――家人觉得种水稻太辛苦,选择去普宁种茶。
但陈富莲觉得摘茶一样辛苦。到了采茶季,一天采摘下来,常常双手开裂。在农场中学读书,刚上高中两三个月,那是1986年,听说珠海的华侨宾馆来农场招工,她就义无返顾地去了。女大十八变,回国几年,这个姑娘出落成了农场的“一朵花”,自评是“回国越侨子弟第一”。
应聘看相貌、身高,陈富莲所在农场4个人应聘,只有她1个被录取。当时那批8个来珠海华侨宾馆的华侨子弟,亦仅有她一个越南归侨。陈富莲从此吃上商品粮,为人所艳羡。离开普宁时,父亲嘱咐她:“好好干,不管多辛苦,都要挨下去。”
珠海华侨宾馆是全国最早的一批三星级饭店之一,为广东省侨办通过省中旅集团兴建,专门安排华侨子弟就业。陈富莲她们刚到时,华侨宾馆刚建好,正筹备开业。几乎没有什么过渡,这批华侨子弟就投入了紧张的筹备中。她记得一个细节,当时酒店的电梯还没有启用,15楼的床垫愣是靠她们从一楼硬生生地传上去的。
归国人生
正由于天赋、技能、特长的不同,回国难侨们在经过农场的初期安置之后,展开了各自的人生历程。
在种甘蔗近20年后,邓伟富2003年转种香蕉,承包鱼塘。他心灵手巧,多才多艺,自学了泥水、水电,农闲时到市区务工,挣外快贴补家用。如今儿子已经长大,在村子附近的厂里工作,找的女朋友贤惠能干,两口子都非常满意,已经开始着手筹备孩子的婚礼。邓朝礼两口子务农一世后,现已退休。他们所在的平沙卫东三队,至今仍聚居着上百名当年的越南难侨。
苏维光在农场干了几年,由于之前在越南的学历、从业经历,脱颖而出,获得机会到国家水产学院珠江研究分院进修。进修后,他在农场任水产技术员。后由于工作需要转为国家干部,负责侨务工作。1994年,两口子调入中信集团,来到珠海市区,从事外贸翻译工作。后来国企改制,退休。
陈富莲在华侨宾馆一干就是26年,从最初的服务员,到领班,再一路升至宾馆主管。珠海华侨宾馆除了越南华侨员工,还有来自印尼、老挝、柬埔寨、泰国的华侨,5国华侨子弟和平杂处,以粤语和普通话为工作语言。
两个故乡
弹指一挥间,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但对于这些难侨来说,却有个问题横亘在心间:中国和越南,分别是他们的什么?两国关系好转之后,他们都曾不约而同,借助旅游、探亲的机会旧地重游。在他们家中,随手可见越南的印记:各种面值的越南盾、越南的药品、越南的咖啡……都是他们带回来或者亲戚捎来的手信。成长的记忆,加上亲情的记挂,让这个问题难以回答。
邓伟富说,自己在两边都是当农民,回国日久,早就以珠海为家。他的大娘梁二妹,今年已经84岁,在越南出生,后跟他们一起回国。梁二妹不识字,一世务农,说自己“哪里都习惯”。
邓朝礼两口子虽然早已习惯珠海的生活,但依然以越南为故乡。他还有老表在越南的河北省,两边时常走动。若要“回去”,很方便,搭夜车由珠海出发,清晨5点可到广西东兴,8点排队过关,10点多就到了洪港区。当年排华,表哥没有回来,留在当地,在那边先后有了十多个子女。如今孩子们都生根发芽,家庭聚会的时候,摆酒都要十多围。
而在苏维光心目中,越南始终是他乡。这个“红二代”对于越南,依然保有当年父辈支援越南革命、建设的情怀。他说自己若一直留在越南,如今“至少是个副厅”。但他又说回来,个人肯定有得有失,要看国家利益在哪头,毕竟“针无两头利”。他应是珠海越侨中回越南次数最多的人―――1992年,两国之间坚冰初融,他就曾第一时间回越,其后因为投资做生意缘故,每年都要往返多次。对越南的社会发展、人事关系,从中央到地方都很熟悉。
他还记得1992年回到越南,所见之处“一片死气沉沉”。长期的边境战争、失败的治国政策、欧美国家的经济封锁……越南经济凋蔽,农民贫困,工厂关闭,广宁煤矿停产,大型交通基建停工,旅店都没人投宿,街市没有货物。每晚9点过后,酒店便已关门,“想吃饭都找不到地方”。而他又亲见,中越恢复交往之后20多年,目前越南的经济社会发展,“可说与中国广西相去不远”,尤其是胡志明市,居住有50万华人,更被人称为“小香港”。
而对于陈富莲,她把越南称作“留恋的地方”。因为堂姐定居越南南部,她经常赴越探亲、旅游。她尤其钟爱越南咖啡,有朋友去越南,总会为她捎点儿;若是一时“断顿”,她也会直接网购。
在市区,她有十多个越南老乡,每个月会找个礼拜天聚一次。聚会的时候,有时会下意识说越南话。或者有时候别人说越南话,“顺手就接过来了”。
这种复杂的感情,难以找到一个词来尽述。如果文艺一回,套用张爱玲的话,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
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故乡有两个,至少两个。生于越南,久而久之,这是混合了亲情、童年、口味、发小……的原乡,中国还是父母口中的“床前明月光”;回到中国,这里从最初的托庇所,到成为滋养下半生的青草地,但间关不远的越南,却成了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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