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江苏高邮县志记载,1960年高邮县,非正常死亡1.7万人。三年期间一共死亡3.7万人,其中1.7万名是儿童。
据江苏省卫生厅报告,宝应县城,到1960年4月,拾到的弃婴就有927名,其中死婴153名。(参见江渭清《七十年征程:江渭清回忆录》p448,江苏人民1996)
画家李可染的老家,也是江苏的。
1960年李可染画作,大致集中在柳溪、渔村、雅园、牧童之类的田园生活上。他创作了《柳溪渔艇图》、《雨后渔村》、《春放图》等。
《春放图》天真烂漫,牛背上的孩子放着风筝,脸型微胖、着装整洁、举止斯文,完全不是1960年的牧童。
事实上, 1960年代,中国很多农村已经看不到牛,也难以看到其它动物了,多数儿童处在饥饿之中。
临近李可染家乡的山东省,曾任山东常务副省长的王卓如被撤职下放,子女回忆当时情景:上学天天路过坟场,困难时期几乎天天有埋人的。有的农村幼儿死了,埋都不埋,草席一卷就丢在了坟场。有个同班的孩子,因为吃草淀粉便秘痛苦不堪,披头散发在班里哭泣不止,老师和同学们束手无策……(参见前述王小豫、王小鲁一文)
走遍中国大地,大饥荒年代的记忆中,哪里找得到胖乎乎儿童坐在牛背上放风筝?“爱国李家山水画”中,田园牧歌永远太平盛世。系列牧童画的布局、神态、衣着,从1960年到1986年宛如复制产品。
国不畏民死,画里逢盛世
1961年6月初,原计划来北京重画《江山如此多娇》的傅抱石、关山月,被周恩来安排去东北三省旅行写生三个月。《关山月传》披露:国务院办公厅把二位的行程通知了东北三省的有关领导,安排好交通食宿。北京电影制片厂特派四位摄影师组成摄影小组,沿途跟随拍摄。
在吉林省委宣传部长宋振庭陪同前去的延边、长白山,随行队伍扩大到20人,傅抱石构思美丽延边的《将到延边》,创作《天池林海》;关山月创作了《林海》、《长白飞瀑》。在饥荒中,“省领导为了关内远来的稀客生活过的好一些,在物质匮乏的情况下从各方面调来比较难得的的食品,保证客人的伙食。”(参见关振东《傅抱石传》P190-197,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胡志亮《傅抱石传》P468-488)
1961年春天,延边州委干部何建中向州委书记报告:在延边,2月上旬统计的浮肿病人1万多人,图门镇浮肿病人占总人口7%。在3899名妇女干部调查中,得病者1154名,占调查人数的29.6%。延边地区各市,除敦化外,群众都在剥榆树皮吃。公路、跌路沿线以及村子周围,大部分榆树皮被剥光。
据官方公布人口数据分析,三年饥荒时期,吉林非正常死亡在12万人以上。(参见《墓碑》P318、320)
1961年6至7月,中国美协召开了三次革命历史画创作座谈会,研究革命历史画、领袖与群众关系、革命悲壮题材的处理,结论是关键在于立场,必须统一思想、正确理解。(参见陈履生《革命时代:新中国建立初期的主题创作》,载《荣宝斋-当代艺术版》2010年第1期)
会后,产生了一批“统一意志,统一步调”的绘画。
此时,距离北京很近的河北沧州,1961年9月一些县,农民每日吃粮平均在2两多点。河北省委10月24日统计,截止9月底,吴桥等11个县月死亡率都超过9%。沧州全专区,5月至9月,分别为死亡401人、682人、839人、1184人、2045人。10月份半个月竟然死亡1414人。(参见《墓碑》P486-489)
1961年的长安画派,石鲁创作了国画《在南泥湾的途中》、《东方欲晓》等,饥荒前后共创作毛泽东诗意和革命圣地绘画约10张;何海霞创作同类作品5张以上,长安画派在饥荒期间举办过省际巡回展览,为充饥画饼,添了一瓢水。(参见徐伟《何海霞绘画的艺术成就与收藏潜力》,载《收藏》2011年3月,总第219期,)
据陈湘波统计,岭南画派代表人物关山月,饥荒前后,革命圣地写生画作大约77张,圣地创作画有13张,毛泽东诗意创作不少于5张。(参见关p574-576)
1960年后连续三年,李可染冬到广东从化温泉,夏到北戴河海滨,进入“白纸对青天”的创作状态,享用着“极为舒适也少有干扰的优越环境”。 (参见《王鲁湘:中国山水画为何走入写生状态》)
宣传工作始终是各级组织的“生命线”,当年显然不止一位红色画家,享受类似待遇。
1962年,42岁的程十发创作了连环画《胆剑篇》,称用来鼓励人民渡过三年自然灾害。(参见王悦阳《跟着程十发品名画》,112-115,画家年表,中国青年出版,2009),《胆剑篇》是描述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雪耻复国的御用故事。三年饥荒是执政人祸,受害人不是皇帝而是万千草民。
饥荒期间,画家们的轮番巡展、四方写生,找到了所谓革新山水画的突破口,与其说是“对景写生、对景创作、一手现实、一手传统”,不如说开启了“对苦不动、对难不呼、见死不救、见危不帮”之先河。
饥荒过后50年,至今没有出现一幅反映民间饥饿、儿童受虐的画作。
万山红遍,“红”了什么?
从1950年起,傅抱石成为第一个演绎毛泽东诗词的画家,收入许礼平主编的一本画册的该题材作品作品就有50多张。陈湘波另外统计的“圣地类”还有13张。饥荒期间,至少有《无限风光在险峰》、《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等7张。
关山月从1951年到1995年,红色创作时间跨度44年,写生加创作数量超过169张,成为“红色诗意、圣地题材” 的联赛冠军。关山月还有数量庞大、引领潮流的“红梅”系列绘画。
钱松嵒在1950-1070年代几乎走遍革命圣地,创作诗意圣地画42幅以上。浙江画家陆俨少,该题材作品有18幅。
以红色风景大画著称的岭南画家黎雄才,是第一个出《韶山》画册的中国画家,他还为宾馆及公共建筑创作红色题材巨画17幅,如35.76平方米的《黄洋界》。(参见关山月美术馆编《时代经典——关山月与20世纪中国美术研究文集》p578,585-595,广西美术出版,2009)
黄胄也恰恰是在饥荒期间画出了一生中多数大型作品。水天中评论:“他善于营造质朴、清新、欢快的天地……在他的画面上,常常能感受到50、60年代不容易感受到的无所顾忌的轻松。”(2011年国家博物馆黄胄艺术展,评论展板)
饥荒前后,李可染创作了圣地山水画《长征》、《山河颂》等7幅,还根据毛泽东诗词创作了7幅《万山红遍》,被今日美术评论界捧为“红色经典山水”的完美代表,70年代又创作10多幅“井冈山”,(参见关山月美术馆编《时代经典——关山月与20世纪中国美术研究文集》p581-582,广西美术出版,2009)获得大饥荒、大浩劫中的“大丰收”。
我们可以原谅这些画家,在那个年代被迫的各种表现;但我们怎样理解,李可染谈论绘画应该展现“画家一生经历的总和”?难道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大饥荒?是哪些扭曲的合力,驱使中国画家不采取反饥荒的任何行动,以及今天有条件反思时,仍然义无反顾地选择遗忘?
大饥荒中红色画家的“红色经典”作品,在21世纪的拍卖会上掀起了一个个高潮,即便是相同题材、相似构图的若干幅准克隆画中的一幅,价格也从几十万、几百万、上千万一路暴炒到上亿元,有些交易还是国有企业在操作。社会可以不追究画家的历史责任,但社会怎能不防止恶之花结出恶之果?
在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下,知识分子只要创作,就不可能跳出当时的政治。那时,艺术是政治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不可能摆脱被政治利用,成为政治装饰品的命运。我这里记述的大师级画家尚且如此。我不是对他们求全责备,而是让人们不要忘记那一段政治统帅一切、政治绑架艺术的残酷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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