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中国,“领导力”依附于体制,他们的人生价值和角色是由体制内的价值和角色定义的,“领导力”只能在体制单轨道上实现,邓小平1992 年的南方讲话,是在体制之外开辟了一条“领导力”和“企业家才能”的配置新轨。一帮传统“士大夫”自觉离开体制,在市场中实现价值,成就“新士大夫”
逃离体制
1980年,中央机关到北大挑人,一下子就看中了黄怒波。那时的黄怒波,有才气,写一手好诗。短短几年间,青年黄怒波经历了王任重、胡耀邦、邓力群、朱厚泽、王忍之等几任领导,29岁至正处级,还是中直机关优秀党员,他的人生看起来是康庄大道。
中央机关是最前沿的阵地,改革派与保守派的拉锯,起起伏伏,青年黄怒波静看潮涨潮落,在政治上收获不少心得。
1989 年的风波过后,天安门组织大联欢,黄怒波作为部机关党委委员,分管青年工作,联欢活动的组织工作自然就交给了他。后来中直机关各种活动都找他,各个部门都找他,他也有点烦了:“就变成人家都有问题,就我是优秀的,我也不说怎么样,那个时候就想,能不能过远离政治的生活。”
后来调到干部局,黄怒波有机会看到很多老同志的档案,从抗战时期、延安时期、“文革”,到现在,有的厚厚四五本,在各种运动中被整、被撤、写检查的经历,阅后悲鸣不已,“有的人所谓革命的人生其实是自我批判的一生。”各种反省、检讨、批判,让黄怒波看到政治斗争的残酷性,“意识到这个,我就难以接受。”
青年黄怒波忽然觉得人生真是不可思议,眼看着这些生命从年轻到老,越活越拘谨,越活越谨慎,在政治斗争中过着风雨飘摇的生活。“不能叫幻灭吧,但是起码我对这个体制已经毫无兴趣了,出去吧,但是那个时候我也没想过下海,因为自己也决不认为自己能下海做企业,反正不想继续呆下去了,去哪儿呢?”
这时,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又把他惊出一身冷汗。见多了官场上人在的时候众星拱月、人走的时候门庭冷落,黄怒波真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契科夫笔下的小公务员,在权势面前战战兢兢,唯唯诺诺,人格分裂。
他给陶铸的女儿陶斯亮写了一封信,表达了对一个革命家庭的敬意,也倾诉了自己的想法。当时陶斯亮正参与创办中国市长协会,觉得这位意欲从部里出来的年轻处长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欣然邀请。部里不放人,“那时候大家都在‘玩捷径’,没有人真正愿意离开,混到一定年岁,或可派到××日报混个总编社长什么的。”折腾了快一年,黄怒波写了数次请调报告,都被驳回。最后急了,黄怒波写道:我是一名中共党员,走到哪儿都是给党工作,为什么非要留我,留住人留不住心……领导最后批了3个字,“让他走”。
机关10年,黄怒波说学到了两个最重要的学问:其一,大体知道中国政治体制是怎么运转的;其二,学到了体制的严谨,“严谨”里包含了正派、谨慎、坚毅等正向品格――“因为那一批人是延安时期过来的,一辈子虽然谨小慎微,但在政治上也还是很正派的,不管左派右派,那时干部真没有什么腐败可言,每天从早到晚工作,延安作风还在深深影响着他们。我在部里工作10年,几乎没有迟到过一次,也没人打考勤,全靠自觉。我带出来的处,也保持同样的作风,私底下即便送个茶叶什么的,拿了脸就会红,坚持不要。”
黄怒波一直认为机关10年是他一生的财富,虽然最美好的青春留给了体制,但一生获益无穷。这10年他从没停止过写诗,他的同事们不知道身边隐藏着一位诗人――这也成了他离开的原因,因为“诗中是另外一个我”,实在憋得难受了,就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即使出了诗集,他也从不示人,诗人骆英跟官员黄怒波,他刻意地让二者截然分开。
1990年,黄怒波被派到市长协会下属的中国城市出版社当常务副社长,刚准备大干一场,现实情况却令他瞠目结舌――出版社原来由中国社科院工业经济所主管,靠卖书号为生,人员素质差,而且已经形成了一个团伙,工经所派了六届社长,“都被这帮人赶走了”。黄怒波初来乍到,就碰到棘手的纠纷,事涉书号买卖。河南省检察院来调查,称图书《茶余饭后》是河南一书商从城市出版社买来的,书商已招供,河南省检已列为大案查处。
黄怒波全力配合查案,他决心藉此整顿出版社,清除毒瘤。全社上下紧张,人人自危,不知道黄怒波接下来要唱哪出戏。“我的人生特戏剧化,根本不知深浅,就一步踩到了一个危机四伏的,每个人都拿着刀子等你的迷局,自己还不知晓内情,很冲,也很愣。”黄怒波说。
身处绝境,“毒瘤”们不得不与黄怒波短兵相接,告状、色诱、泼妇骂街……
案子还在查处中,新闻出版署突然下文说,中国城市出版社倒卖书号,勒令停办,人员遣散。不久北京的大小报刊发布了中国城市出版社停办的消息。“法官还没见到当事人,死刑却已宣判了。”黄怒波目瞪口呆。对此,建设部也不满,加急电报打到新闻出版署,称你们不能这么做,希望一查到底。
出版社社长看风声不对,也不来上班了,一时人心惶惶。领导找黄怒波谈话,说关键时刻,别也撂了挑子。领导的谈话一下子激起了黄怒波的斗志,他回社里发话,愿意干的留下来,出版署不给书号,我们继续用剩余书号出书。为谋生存,经建设部许可,黄怒波成立了一家咨询公司,为了给大家留条后路,希望藉此养活出版社三十多号人――这也是中坤公司的前身。
安排好后路,黄怒波找到北京市一中院,把新闻出版署告上法庭,这也是新中国有案可查的第一起行政诉讼案。这时机关的关系也派上了用场,领导说出版署做得不对,建设部党组也支持黄怒波。官司还在打着,黄怒波就开始了内部整顿,“‘毒瘤’纷纷清除,一个不留”。
判决书下达的时候,黄怒波在外地出差,部里领导给他打电话说,怒波,官司赢了,出版社恢复,到此为止吧。黄怒波理解领导苦衷,部委之间不希望事情闹得太难堪。但他有一口气咽不下,关停出版社时,所有媒体都发了通稿,“这次不能轻饶了你们。”他把判决书寄给了中新社的朋友。余下几天,全国重要媒体都转发报道,震动极大。
“你看凡是体制内出来的人都是有个性的,就是都不能融入体制的这种。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我只能在体制里面呆着,或者做一个坏人,或者做一个窝囊人,做好人没有用,只给你留了一条缝隙生存。我知道我不能再呆下去了。”1995年,黄怒波把此前注册的那个咨询公司进行了改制,后来逐步做成了中坤集团,而市长协会的日常工作他也慢慢淡出,只是协会会长助理的职务一直保留至今。
逃离体制,出来以后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但什么是不能做的黄怒波心里很清醒:第一不做跟国家经济命脉相关的产业,比如不碰煤炭、石油、粮食;第二不做文化出版;第三不碰饮料和食品行业,风险太大,一次投毒也许就要了老命。
那就尝试实业吧。黄怒波于是在河北易县投资了一个铜管拉丝厂,很快就被骗了两百万;他又卖茶叶,在湖北宜昌也被人给忽悠了,买来了一吨,根本不知道如何卖出去。这时候的黄怒波,办企业还停留在大队会计(黄是知青出身)的阶段,只有简单的成本和账目的概念,却养成了一个习惯,经商最看人性。
如今的黄怒波,手中捏着不少稀缺的资源,50个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以古村落为主),1个世界文化遗产地,两个国家级5A景区,4A景区若干。很难估量这些资源未来的商业价值,但黄怒波自信中坤集团会成为一个百年老店,“因为它有着最好的商业模式。”
中国市长协会副会长陶斯亮曾与黄怒波共事多年,她评价黄怒波:“他足够聪明,通过合法手法或者不违法的方式赚钱,他把它玩得很好。真的是奉公守法,就别当企业家了,就像我这样坐办公室就行了。但是,你要是不遵守法规,你的企业很快就会完了。我觉得他在这两者之间游刃有余,这是他成功的一个原因。”
红顶商人?
1991 年,如今享誉商界的地产大佬冯仑也被迫离开了体制。坐上南下的火车,去了海南。早两年,他参与创办并曾任常务副所长的海南改革发展研究所也回不去了,突然成了无业人员。当时在北京经朋友推荐,冯仑投奔牟其中的南德集团,找到了一份按日计酬的零工。他一家借住在西北大学同学张维迎的北京青年公寓里,后者同样离开了体改所去往牛津大学。
冯仑的创业方式是“92派”企业家里最草根的――他和合作者借钱凑了3万多,这些钱大都花在注册公司等前期费用上,拿到执照时,就剩下几百块了。公司注册资本却是1000万人民币,典型的“皮包”公司。1991年9月13日,一个有着奇怪名号的公司――海南农业高技术投资联合开发总公司成立。
冯仑说:“江湖和游侠在中国实际上是脱离体制边缘的一种自由状态。都是生人,谁也不欠谁,不管你过去是怎么样的,海南不相信眼泪。”他们从“流氓”无产者开始折腾,积累了中国底层的生存智慧和办法。
无论是冯仑,还是黄怒波,回顾中国当代企业家的成长史可以发现,1992年之前,中国基本上还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企业制度。此前,企业都是按所有制成分划分,只有国营企业、集体企业、乡镇企业、外资企业的简单定性,股权单一,且不清晰,尚未形成现代企业的制度框架。
市场经济里,企业是独立法人和独立的利益集团,而1992年之前的中国,政企不分成为顽症,企业只是作为政府的一个附庸存在,是政府职能的延伸。上世纪80 年代中期,价格改革带动中国经济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这一转变过程中出现“双轨制”――相当一部分资源依旧被国家掌控,按照计划经济的模式定价、运作,导致交易价格远低于市场价格,于是“寻租”丛生。
这个时期,一批高干子弟或有丰富社会核心资源的人通过“批条子”按低于市场的价格获得紧缺的生产生活资料,然后按照市场价格卖掉,获取丰厚利润,这是“倒爷”背后的权力腐败。
随着市场的逐步开放,社会中也出现了一股“下海”浪潮,一些眼光独到、不满于现状的小公务员、知识分子、精明农民,愿意与命运一博,或走南闯北经商做贸易,或立足于本地资源,开始了艰苦创业。如四川刘永好、刘永行四兄弟,放弃公职,从养鹌鹑、卖小鸡开始,很快成为万元户、千万元户,最终成为亿万富翁,建立了自己的企业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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