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夏天,我终于有段时间和这位老农民住在一个监号里了。本来,看守所里似乎有条规矩(这是我经过长期观察发现的):政治犯只能单独关押,或者和形形色色的刑事犯关在一起,两个政治犯是不能关在同一个号里的,大概是为了防止他们思想交流和互相串联。但是,到这年夏天,不知道外面又搞什么运动了,进来的人突然增加,牢房里人满为患,一间十来平方米的监房,原来最多关五六个人,现在增加到十二三个,晚上睡觉都无法翻身。政治犯不能同号的规矩已无法维持了。一次在“查号”之后进行了“调号”(这是犯人都熟悉的专用名词,“查号”大约每月一次,所有犯人都突然在机枪和刺刀下,被赶到院里蹲下,让看守进到监号中彻底搜查,气氛十分恐怖。而“调号”则是重新宣布进住各监号犯人的名单)。我和寇学书居然住到了一起。
就近观察这位老人,我发现他的精神似乎已经失常了。对别人的问话,他反应迟钝,目光空洞,很少回答。
我问他,胳膊是怎么残废的,他低头不语。
我问他,多大岁数了,他两眼茫然。
惟一能引起他注意的是开饭的哨声。他吃饭的样子惨不忍睹:由于双臂双手瘫痪,他不能端碗拿筷,就由别人把汤盛到碗里,放在墙角的地上,把馍放在碗边,他趴在地上,像猪一样用嘴去拱着吃。一日三餐,都是如此,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了这么多年的。至于大小便,那就更没法说了,全靠别人帮助……
他也有说话的时候,多半是自言自语,而且总和种庄稼有关。外面出太阳了,他会说:场上的麦子该扬场了……外面下雨了,他会说:这雨好啊,玉米该拔节了……只有一次,他说出了令我吃惊的话――他眼中突然亮光一闪,毫无缘由地说:“我当皇上了,全国一个县给我上贡一粒米,就够煮一锅饭了……”
一个当时已经关了七年、名叫韩栓紧的老“投机倒把犯”告诉我,寇学书的胳膊是进看守所后,被“上绳”捆坏的。他说,那时寇学书很不老实,天天胡喊乱叫,说反动话。看守把他提到院里,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他还颇为内行地说,别小看“法绳”这刑具,“上绳”的学问可大了,绳子的粗细,捆的部位和劲道,以及“上绳”的时间,都大有讲究。最狠的就是“五花大绑”,用小拇指粗细的绳子,狠狠地捆进肉里,再从背后收紧,没有人能扛过15分钟。超过15分钟,两臂就变得黑青,神经就坏死了,解开后也无法恢复了。寇学书就是被捆成这样的。
他还告诉我,寇学书比他大8岁,进来的时候大约是62岁,现在住了10年,应该是72岁了。他还说,这些年来,没见有人来给寇学书送过衣服和日用品。
我和寇学书同住一号的时间不长,只有一个来月。
这年夏天的气候似乎格外闷热,一个监号里睡了十多个人,只有一扇小窗通风,人挨人,肉挤肉,热得大汗淋漓,室内汗气尿气熏人,让人几乎窒息。没有几个人能睡得着。昏昏沉沉中,我突然发现躺在身边的寇学书有点异样,脸色铁青,毫无生气。伸手一摸,已经没有呼吸,浑身冰凉。我连忙爬起来,向外面执勤的哨兵喊道:“死人了!寇学书死了!”哨兵叫来看守,看守隔着小窗看了看,说:“喊什么喊,死了就死了,放在那里吧。看守所有规定,夜里不准开监号门。等天亮再说吧!”说完就走了。
身边挨着一具死尸,这一夜是怎么熬到天明的,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寇学书那瘦骨嶙峋的躯体越来越僵硬,刻满皱纹的面孔似乎越来越狰狞,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尽量不去看他。
我是一个在城里长大、在学校里成人的所谓知识分子。尽管曾参加过“四清”,还到河南农村接受过几年“再教育”,但是,真正开始严肃地思考农村、农民和农业问题,是在铁窗下,在寇学书的尸体旁的这个不眠之夜。
好不容易,天终于亮了。看守来打开牢门,让我和几个犯人把寇学书的尸体抬到院里。那里停着一辆破旧的架子车,寇学书被扔在车上,由一个农村模样的人拉出看守所的大门了。我突发奇想:这架子车是不是寇学书拉大粪的那辆?来人是他的亲戚,还是他拉大粪的同伙?这位72岁的老贫农,在熬过十年的铁窗生涯后,终于获得自由了,真让我羡慕。而我还要在这里呆多少年呢?将来我将如何走出这个大门呢?或许也要像寇学书一样……
两年多以后,我竟然活着走出了这个铁门紧锁的大院,并且意外地获得了“平反”。不过,我始终没有听说有人为瘐毙在这里的寇学书“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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