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文化模式和文化行为及文化形态,总是包括形而上的观念与形而下的具体表现,令人遗憾的是,中国当代文艺发展中,半个多世纪的中国当代文学就处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文化阶段,先是高度的封闭统一,后是“文革文化”的极度愚昧狂热,再是多元但脆弱混乱,始终伴随着新旧碰撞的动荡迷惘。而处在政治旋窝当中的丁玲就很难逃脱“社会政治悲剧”的结局。丁玲吃尽苦头、历尽劫难,重新回到文艺岗位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以超常的宽容与惊人的自省,重新对自己进行了审视定位,这是有目共睹的。
三
关于周扬与丁玲的关系,丁玲对女儿说过这样的话(见《原上草》第342页至344页)。丁玲说:“说我拒绝党的领导和监督。这里主要说我和周扬的关系,说我反对周扬,而反对周扬就是反党。至于这后一点,我并不这么认为。但是,对于周扬,我是拥护他作为文艺界党的领导人的,并没有反对他。历史上, ‘左联’时期,我和他接触的时间很短;我被捕后,他继我担任‘左联’党团书记。‘两个口号’的争论,我没有参加。延安时期,他在鲁艺,我在文协、文抗与解放日报社,我同他并没有直接的工作关系。在晋察冀边区,我下去搞土改,写文章,没有安排我参加实际行政工作。我与他有直接的工作关系是在1949年第一届文代会之后。1949年6月,我从东北到北京参加文代会筹备工作,毛泽东问我:‘文艺界党内谁挂帅?’我表示:‘周扬比较合适。’我原打算开完文代会回东北深入到工厂去,但党组织决定我留在北京工作,我即决心拥护周扬。因为,党把文艺界的领导责任委托给他,同时,我觉得文艺界党内没有旁人比他更合适,也愿意同他搞好关系。他是中宣部副部长、文化部副部长、部党组书记,在文化部办公,他并且兼任全国文联党组书记。我担任全国文联党组副书记,在他领导下协助他具体负责全国文联和全国文协的工作。那时全国文联和全国文协是一个机关,都在东总布胡同22号。我还担任全国文联机关刊物《文艺报》主编和中央文学研究所所长。我总希望他多管创作、刊物和文研所方面的事,但他似乎文化部那边的工作很忙,没有多少时间读作品,看文章。1951年初,中宣部领导决定我担任中宣部文艺处处长。在此以前是周扬兼任这个文艺处长。1951年秋天,北京文艺界开展整风学习,周扬和我分别担任整风学习委员会正、副主任。整风学习动员大会刚开完,周扬就走了。我感到肩上担子太重,心里真不愿意他走,但当我知道是毛主席要他下去的,要他下去参加土改,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他去了湖南常德,也就是去到了我们的家乡。我在中宣部领导下,对北京文艺界的整风做了一些工作,但觉得头绪多,问题复杂,心里一直都希望他快点回来领导。所以,我并没有反对他,我是拥护他领导的。在某些问题上或是对某些作品的评价上,看法不尽一致的地方,自然也是有的,这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我担负工作的几年,他曾好几次在会上表扬我,说我正确,党性增强,有原则性,进步大,识大体,有分寸等。他还写信给我,也说了这样的话。(注:写此文时,我查阅了周扬1953.2.16日至丁玲信,信中写道:这两三年来,我觉得你的进步是大的,我也喜欢你那股工作的劲头,你也好强,但有原则,识大体,有分寸,与某些同志的个人积极性就不同多了。)可是在我离开工作,专事创作两年多以后他却在党组扩大会上为我的问题定调,什么‘反党’,‘一本书主义’‘搞个人崇拜’‘搞独立王国’‘文艺界的高、饶’‘反党联盟’‘反党小集团’等等罪名都掼到我头上。这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听到这里,我想到1952年初秋的一天中午,妈妈从外面开完会回家,径直走进客厅,满面春风就站在房子中间高兴地说:“我今天在会上又受到表扬啦!周扬同志说我工作有成绩,党性强。”她那近乎年青人才有的天真的样子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现在看来,这段文字真实的记录了当时周扬与丁玲的关系,是真实可信的。然而遗憾是,至今没有发现在周扬的文章中见到过有关他与丁玲关系的文字。
四
周扬与丁玲之间为什么会鸿沟横亘,难以逾越,水火不相容呢?半个世纪的对峙,至死彼此互不原谅呢?周扬与丁玲……无休止的争论,不同程度的斗争,不同结局的命运,成为周扬一生极为重要的人生内容。
周扬与丁玲本应该是朋友,而不应该是对手,都是湖南人,都是毛泽东的同乡,毛泽东历来看重同乡、同族、同学之类的关系,从事同样的文化创造,同被视为左翼文学的代表人物;拥有共同的理想,同属一个政党;一度同为所崇拜的领袖毛泽东赏识……然而,他们几乎从来没有亲密地合作过,相反却壁垒分明地成为两派,什么是他们两个结怨的原因呢?
丁玲与周扬,两个人不同的个性,注定他们无法走在一起。性格,这才是许多时候至关重要的因素,决定着整个进程。性格比理想、比政治、比纪律更为内在地决定着人的行为。
周扬与丁玲是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都愿意成为人们环绕的中心,但所表现和所追求的方式却是不同的。对周扬特点的分析,即周扬更愿意以一个领导者的身份出现在文人中间,也就是说,他个性决定着他许多时候许多场合的选择,而丁玲,尽管她也愿意为人们拥戴,但不是借助地位、权力,而是靠文学成就所形成的名作家、大作家效应。
丁玲作为女作家,具备了女性与文学家的双重特点。同时,她也为自己是一个革命者而自豪。政治、文学在她那里以一种独特的结合,这是与周扬不同的丁玲,也是与众不同的丁玲,她乐于以文学的方式与人们见面,便把自己的文学兴趣与成就,放在了一个特殊的位置。自己仰望着,也愿意别人怀着同样的心情仰望着。她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笔,每个时期,她都用新的作品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而且是不同于他人的存在。只有怀着这样的抱负,她才会在暮年仍然雄心不已,仍然充满当年锐气,把创办一个刊物,同自己的存在价值紧密联系在一起,来与周扬抗衡。
1948年周扬邀丁玲一起做文化领导工作,如果丁玲接受周扬的建议,在他的领导下工作,以往彼此之间的一切不愉快,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丁玲后来的命运会迥然不同,完全可以做出这样的设想。
设想毕竟是设想。事实是丁玲没有放弃走自己的路,从而她与周扬的矛盾永远无法化解。而且,随着丁玲小说的巨大成功,随着丁玲获得斯大林文学奖金,一时的荣耀和辉煌,反倒使矛盾激化,而导致各自命运的曲折坎坷,以及由此而具备的历史嘲弄意味,恐怕是谁都始料不及的。正好说明丁玲是周扬的对立面,仍然没有淡忘与丁玲的隔阂。丁玲同样如此,她也始终没有淡忘与周扬的矛盾。
历史的积怨不再可能化解。两人之间的矛盾,就这样一直延续着,一直折磨着他们,直到彼此生命的终结。我不知道,当生命即将结束时,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目光审视他们身上发生的一切。他们的情绪漩涡,会否在一种特定时刻停止旋转,可以以平静和宽容的心情环视周围,回望自己走过的漫长路程。
公正地说,对一些人认为“丁具有一切坏女人的毛病,表现欲、风头欲、领袖欲、嫉妒……”的说法有失公允,陈明写《事实与传说》以此辩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是把丁玲打成反党集团,完全是周扬的责任,怎么也是说不过去的。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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