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惠州救助站里的维族流浪儿,手臂上满是烟头烫伤与刀片割伤的痕迹。 (记者 翁洹/图)
偷钱,或者被打死
伊力亚跟着父亲住进了一家维族人聚居的宾馆。最初两天,父亲带他们去步行街、美食城和儿童乐园。新鲜感驱散了乡愁,甚至有那么一刹那,他充满幸福。
但第三天,那个熟悉的父亲回来了。艾力摊着手对两个孩子说:“钱都被你们花光了,你们必须弄点回来。”伊力亚瞪大了眼睛,仿佛没有听懂。爸爸张合着两个手指伸入上衣口袋,说:“偷。”伊力亚拉开门就跑。“我要告诉妈妈。”
艾力像拎小鸡一样提起儿子的衣领,用一条浸湿的视频线狠狠抽向他的后背。哥哥热依木在弟弟的嚎叫中屈服了,他摇着爸爸的腿,说愿意为弟弟做一切事情。
艾力喝得烂醉。两个孩子蜷缩在黑暗中,捧着妈妈的照片在呜咽中睡去。
暴力阴影几乎贯穿于这些儿童的流浪生涯。他们皮肉的安全完全取决于盗窃财物的多寡和人贩子的心情。来自喀什莎车的亚力昆仅仅因为人贩子输了钱而成为出气筒,铜制的皮带扣子使他的脚踝永久性变形,从此无缘任何有帮的鞋。“我无法决定命运,只能偷钱,或者被打死。”亚力昆说。
天亮后,艾力抱回一个塑料模特和一盆放有硬币的开水。对伊力亚的训练开始了,他需要掌握如下技能:从开水里夹起硬币而不烫伤,熟悉上百种手袋提包的开关方法,刀片的使用和识别各种真假钞票和手机。当然,还有和警察赛跑的本领。
两个月后,伊力亚出师了,他需要独自偷回一部手机。一天清晨,他穿上蓝色的窄袖运动服,徘徊在寒风凛冽的街头。他的手指已足够敏捷,眼睛也足够锐利,但他仍感到害怕。小时候妈妈教过他,如果偷盗,真主会夺去他的手。
但父亲在后面挥舞着拳头。伊力亚别无选择,跟上了一个穿红色棉衣的年轻女人――她刚往兜里放进一个新式电话。伊力亚和猎物保持着距离,心跳和脚步一样凌乱。犹豫了两个小时后,他终于伸手摸到电话的装饰绳,伴着对方的一次颠簸顺势取出。
妈妈的话没有灵验,没有人来取他的手。伊力亚又作了几次案,技术渐渐娴熟起来。一个月后,他偷一个钱包已经只需20秒。爸爸开始给他和哥哥下任务:每天1000元。
伊力亚所住的旅馆一带是外来维族人的聚居地,有很多新疆餐馆和干果车。其中不乏做正规生意的,但更多的是罪恶的幌子。人贩子们在店前做买卖,店后开设为藏匿场所。这些团伙少则几个人,多则上百人,组织严密,分工明确。除小孩外,还有头目、管家、监工和厨师。每个小孩都有一定数额的偷盗任务,完不成就打;如果逃跑,还会被挑断脚筋。
恐怖的场景无处不在。伊力亚曾见过一个监工抡着木棒打一个小孩。“他已经不动了,身上的血也开始发黑,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这里每天都有孩子消失,又有新的孩子补充进来,俨然一个私刑泛滥的独立王国。
伊力亚进步神速,很快就成为一流的高手。他很聪明地用弹力带将钳子绑在袖子里,夹了东西后松手就自动回缩;他把手术刀片藏在指甲和嘴巴里,除了割包,还能在警察面前自残要挟。
和其他流浪孩子一样,伊力亚也是警察局的常客。他们有着各种对付警察的办法,装聋、不懂汉语、吞铁片、撞墙甚至由人贩子围攻派出所,而办案人员往往因为顾虑民族团结问题而放人了事,无形中纵容了情况的恶化。
逃亡者
伊力亚孤独地成长着,身体悄悄发生着变化。他冒出了胡茬,肌肉像吸饱了水的海绵一样膨胀起来。他将对父亲的不满和对现实的困惑统统变成青春期的愤怒,他开始去酒吧,找人打架,还偷拍姑娘的裙底。
父亲因为长期吸食海洛因,挥鞭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弱。伊力亚已经不那么害怕了,他已经13岁了,可以公开顶撞父亲,或者偷他的钱去网吧和肯德基。一次,父亲叫他去医院里偷,伊力亚拒绝了,说在那里偷钱等于偷命,还推了父亲一把。
然而威胁不仅仅来自父亲。作为无依无靠的偷盗“个体户”,维族和当地的团伙势力常常掠走了他们相当部分的收入,一些腐败的警察也加入这个行列,如果遇上特别正直的,就要穿街过巷地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当地人恨透了这些不速之客。一次伊力亚到菜市场购物,两三个当地人喊着“小偷”就上来打他。他的右额被狠狠地踏在地上,鲜血糊住了眼睛。当他推开附近所有诊所的门时,医生都说:“走开,小偷。”
那次之后他跟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维族大哥。“我需要一个靠山。”在这些资源有限的城市里,团伙间的群殴和火并时有发生。伊力亚去过几次,将其形容为一场“残肢飞舞的血腥大片”。
伊力亚成了一名小混混,言行变得更加粗鄙和放荡。一次夜市中他和一个汉族青年发生口角,拿起可乐瓶就砸了对方的头。后来青年带人到旅馆寻仇,伊力亚光着上身从二楼窗户跳下,赤脚跑了大半个城。
父亲艾力觉得再也管不住这个儿子了,他想要钱而不是惊险的生活。为满足越来越大的毒瘾,艾力联系了一个团伙,以9万元的价格卖了伊力亚。
这个少年彻底愤怒了,他以罢工和绝食表示抗议。一个中年男人以一轮棍击宣示了权威,并且把伊力亚发育不良的右腿打断了。在床上度过了绝望无助的两个月后,伊力亚又被催促着上街作案。他想到了逃。
几乎时时刻刻都有流浪儿童在尝试这样的事情,只是成功率很低。除了由于他们的生存能力有限,还有人贩子层出不穷的防范手段。14岁的南疆儿童巴图尔,流落信阳的时候被人贩子在右臂上文了电话号码。这有两层意思:一是宣示私有权,二是一旦逃跑,其他兄弟团伙能把他送回来。
巴图尔讨厌这个牲口般的待遇,他偷偷把手臂抠得鲜血淋漓。人贩子把他重新带到刺青房,并恐吓会把电话号码刻满他全身。
伊力亚很幸运。一个阴沉的夜晚,他成功跑了出来。他步行离开团伙的势力范围,白天躲在网吧,晚上换过路车,逃到了数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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