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2009年暑期,父亲几乎已经离不开医院了,每天晚上都巨痛,母亲则一天到晚没法合眼睡觉,从家里跑医院,从医院跑家里,做饭做菜,送饭送菜,穿梭往来,疲于奔命。
可怜老爹老娘,两条老命,一个为病,一个为照顾病人,就这么惨烈地耗着。
父母山穷水尽,我必须得回家了,休年假也好,请事假也好,扣钱也好,没薪水发也好,我都得回去了。
感谢老婆选择了老师这个职业,正好是暑假,她起码能全身心照顾孩子了,我没了这层包袱,总算可以放心回湖南。
当时的老爸,只有三十多公斤了,一身的骨头,触摸着都手痛,心更痛,母亲也瘦得叫人揪心,满头白发如飞蓬,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如同癫婆子一般。
那时岳母已病入膏肓,幸亏有小舅子照顾着,父亲已离死不远,但他在总是安慰愁眉苦脸的我,反复用抱歉的语调说:“儿子,辛苦你了,等我病好了,一定到广州去给你带孩子,解除你的后顾之忧。”
我回去之后,其实并未减缓母亲的辛劳,老婆带孩子,煮饭菜,母亲送饭菜,我陪父亲,但也不能从早陪到晚,还是得和母亲轮流看护。就是说,母亲也要和我轮流熬夜看护父亲,因为实在找不出第三个人来。
与父亲同病房的是一位老教师,姓凌,女儿居然是我同学,那时的校花,如今的县地震局局长。儿女成群,且都孝顺,每天自朝至夕,轮流陪护,人手之多,每天居然不用重复,我那位女同学可以两天来一次。
而同病房凌老师的老伴,有了儿女分忧,就不像我老娘那么遭罪,连饭菜都不用送,白天陪着老头子坐一坐聊一聊就可以了。
人多,力量果然大。
真不明白,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总爱宣传人多是负担,连万恶不赦的张春桥都说过:人不是负担,人有脑子有手脚,能给社会创造财富,能生产,怎么是负担呢?
作为县委退休干部的姑父,也很生气,有一次敲着桌子说:侄儿,你去找人民政府,要政府派看护人,既然你爷娘响应号召只生一个,那么政府就得负责任,照料你的老爹,而不是让你这样狼狈不堪。
都是些废话,气话,老爹病着,又不是政府病着。
父亲一到晚间就剧痛,剧痛就打吗啡,打完之后就发烧,翻来覆去,需要亲人肢体上的抚摸,但母亲累得连抚摸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时候我终于感性地明白一个道理,一个社会的人口构成合不合理,不在于人口多少,而在于青壮年在人口中占的比例,比例大,社会就充满生机。
我感叹没有兄弟姐妹,有人可能会反驳:儿女多有什么用,如果都不孝顺,不如不生。
这话在理,也不在理,儿女多未必是好事,但如果社会上年轻人不多,那肯定不是好事。年轻人就是社会的儿女,是全体老人共同的儿女,把范围一扩大,问题就明晰了。
有一个很傻逼的说法:老人不靠儿女养老,靠政府养老。
政府公益服务行业是由什么组成的?还不是由人组成的?主要是由年轻人组成的!现在的退休金从哪里来,真以为是你年轻时候积攒的?非也!是从现在的年轻人中年人的手里抽出来的。社会上青壮年不够,谁来保证生产,谁来保证养老?
人手,重要的是人手。如果把我的家庭放大,放大成一个社会,这个道理就更明白了。我的家庭人手不够,放大成一个社会,就是劳动力严重不够。
大道理不说了,还是说老爹的事。
陪了父亲半个月,又得想着上班的事,但担子全部落在母亲身上是很残忍的,老婆也得管一管岳母的事,没有弟弟妹妹来顶,只好请护理工。
护理工是个中年妇女,我拼命地给她钱,求她多照管我老爹,她也拼命地答应。恰巧那时父亲的疼痛嘎然截止,浑身轻松下来,胃口也好了,我和老娘很专业地高兴起来,以为老人家又可以活一段长时间。
我居然忘记了一个成语,一个叫“回光返照”的成语。看影视上的老人回光返照,我们清醒得很,轮到自己父亲回光返照,我们却盲目了。
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总会抱着良好的预期吧。
父亲也觉得自己好了,于是催着我回广州上班,不能再耽误了,我也高兴地说:爷,再过十来天是你生日,我先积攒几天假,到时候可以回来给你做72岁的寿辰。
一家人都相信这个预期,于是我决定暂时回去上班。
那天,走出病房,不忍,又回过来看老爹,握着他的手,老爹不耐烦地说:回去吧,回去上班。
我一步三回头,看着他瘦骨嶙峋地侧卧着,面对墙壁,不由得眼泪刷刷地流,心里直疼,想着一定要给他好好策划一个生日,让他高高兴兴度完最后一个生日。
没想到,一走就是永别,生日的蛋糕只能烧给他了。
不到两天,父亲就在无人知晓中走了,不痛不挣扎地走了,请来的护工拿了我那么多钱,居然推说要去洗澡,离开病房回家,母亲当时在家做饭,接到医院电话,说父亲走了,具体时间不详。
对于护工而言,反正又不是她老爹,什么时候死的,关她什么事。
如果当时是弟妹守着,绝对不会出这样的事情。在中国这么一个看重送终的国度,我的罪行大了。
我去父亲住过的病房喊魂,叫声爷老倌,你跟我回去吧,这里不是你睡的地方。
心里痛恨得自己不行,又幻想着如果有个弟妹,暂时替我陪护父亲几天也好,弟妹可以告诉我,父亲走的时候怎么样,说过什么话,有什么表情,对我有什么话要说…………
父亲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希望那一阵寂静是安详的,而不是在无人陪伴中充满着对死亡的恐惧。
父亲走后的第一个生日,他来了,来到我梦里,一身清爽,穿青衣,高兴地说,我的身体都换过了,原来的病体扔了,好舒服。
如果,父亲是活着说这句话,该多好啊。
我的兄弟姐妹们,你们说是吗?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