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一点地,我知道了,他是图书馆雇来夜里看门的,算是临时工,但已经干了好几年了。整整一夜,每夜每夜,Clarence一个人呆在那个巨大的图书馆大楼里。这里不安全,他说,他来以前图书馆曾丢过好几部计算机。
他住的离学校不远,就隔着七八条街。老婆去年去世了。现在家里除了他就只有一只狗了。他的狗老了,又害着眼病。家里地上放着一碗狗粮,一罐水。Clarence说他回家的时候,他的狗总是趴着,狗粮和水也不见少。“它在等着它最后的日子,” 他说,没有特别的伤感。
Clarence说他家里没人,是不开暖气的。我想像着那冷冷的屋子,和那只孤独的老狗。
白天的时候,Clarence另有工作。他处理尸体。不,不,不是给尸体化妆,他更正我说,那是另有人做的。他只管把尸体洗刷干净。需要清洗的尸体都是很血腥的,有的满头满嘴是泥血,牙没有了;还有一次,他说,今天的那具尸体的两只眼睛都给枪打掉了。我试着不去想那种场面。
这也不是一份正式的工作,Clarence说,有尸体要清洗,殡仪馆会通知他。他说他总有活儿,太多凶杀了。
我对这些黑人的印象不太好,这些成见是来美国后慢慢形成的。比如说吧,初来美国, 住在费城,大冬天,冰天雪地。总是有黑人包着脏毯子坐在人行道上的冒着热气的暖气盖上,谁走过去,他们都低低地说一句,“Have a quarter? (有零钱吗)” 可怜又可嫌。那些年,我在宾大法学院图书馆打零工,在借书处帮忙。 同在的还有好几个外国人,我们的英文都是结结巴巴。有一次,在party上,我和我们图书馆的副馆长聊天。在满足了她对我这个异域人和地球那一边的好奇后,我问她,图书馆为什么雇我们这些外国人而不雇马路上的黑人,我们干的完全不是技术活,有人来借书,扫描一下编号,然后咣当盖个章,容易极了,至少黑人们说流利英文。“Well——”副馆长具有法学和图书馆学两个学位,是个滔滔不绝的女人,这次她拖长了腔调含煳过去了。后来这样的问题不用再问了。我们家被盗过三次。我们所有的中国同学都有被黑人抢劫过的经历。
刚到圣路易斯的时候,圣路易斯大学图书馆长开车来机场接我。馆长是个老太太,南方人,祖上是乔治亚州的庄园主。一路上她也和我这个外国人敞开地谈到黑人的问题。她说,这些黑人没有上进心,没有自尊,比较懒惰,这是他们的悲哀,也是美国的悲哀,馆长很正义地叹息道。
一个黑人大男孩从远处向我们走来,瘦长瘦长,两只长胳膊刀郎般的随意地晃动着。他细细地观察着我们。“我以前曾做过警察,” Clarence突然对我说,Clarence像是看出我有一点儿害怕。
等着大男孩过去后,Clarence接着说,他们附近住着的年轻人找不到工作,没有任何事可干,除了贩毒吸毒,抢掠,为争地盘互相厮杀。年轻人精力旺盛,他们最终不是把人家打死,就是自己被打死。停了一会儿,他说,这里的黑人是没有出路的。他们过一天算一天,如果不去抢人家一把,乐一乐,就在自己家里,等死。
你有了贫穷,你就有了这一切,他说,很平静地说。
这是住在城市荒原上黑人的世界。从外看和从里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是生活方式造就生活状态,还是生活状态导致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观点,根据自己的处境。
过了大半年,我买了车,也学会了开车。我第一次开车上班,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开着玩笑:“幼昭开车了,大家可要小心了!” “小孩子们关在屋里不让上马路,马路上不安全啦!” 大学图书馆管理员们都是白人,他们都是很友善的。
我开心地笑了。
有辆车一切就方便了。送孩子上学,去公立图书馆为他借图书,送他去游泳。我不再是那样,书包里背着,两只手拎着,把一个星期的所需,从超市费劲地往家拖。当然,最好的是,我不必夜晚等车了。
我的生活大大地改善了。
那以后直到我离开圣路易市,我再也没见过Clarence。他给我的最后印象就是他一个人慢慢地往回走,那个黄色街灯照耀下的城市荒原,像是剧场,不像是真的。
每次夜晚下班开着车往家走,我都会想起Clarence。此时的他,孤独一人坐在图书馆里。
记得有一次我曾问他,你每天这样日也干,夜也干,不累吗?
不累,他说,他老了,每天睡四五个小时就够了。他希望一直在工作,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在工作岗位上。
他告诉我,他也害怕。
你怕什么? 我问。
这个白天和尸体打交道,夜里一个人守着一整幢大厦,曾经当过警察的人。他还会怕什么呢?
“我,怕回家。”
今天在Being News 读到一篇关于St Louis 黑人街区毒品和凶杀泛滥的报道。“in the places like North St. Louis gunfire still rules the night” 20多年过去了,一切依旧。一阵悲哀涌来。
2013年11月20日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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