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据另外的幸存者说,在船的其他地方,场面相当混乱暴力。几个中国司炉工抢在妇女登入前,涌进救生艇。并试图霸占至少一个座位,甚至扒掉周围一位乘客的救生衣。(“Survivors' Tales from the Titanic”,《纽约时报》,1912年4月19日,2版)
前述《申报》两名中国乘客被压烂而毙的报道,目前还没有找到欧美报纸的对应来源,但通过互联网搜索Chinaman加crushed就可以看到这一信息一直流传在各种铁达尼的叙述中。事实上,关于中国乘客的传闻版本还不止此一种。比如《纽约时报》就引述亨利夫人(Mrs. C. E. Henry)的话:“中国人和司炉工,在小艇还没有放到水上时就躲在救生艇底部。”(同上引《纽约时报》文)又如同一天另一家报纸引述了自称“卡帕西亚号”乘务员Geoge Travis的采访:“两个中国人被船上的军官击毙。他们试图冲进装载妇女小孩的救生艇。”(New York American, April 19, 1912。美国铁达尼研究学者George Behe提供了这一材料,谨致谢意!他曾经见到过报道两名中国人被压死的报道,并认为这条材料与那个报道有关。)
这些来自亲历者的口述,似乎可以拼贴部分中国乘客的经历。比如,两名中国遇难者是否因为抢占位置而被击毙而不是随船溺死?是否死难的两名乘客就是与四名中国生还者同在C号救生艇而确实被压死?由于证据不完整、不严谨,这些推论既不能否定,亦无法肯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国乘客不礼让妇女小孩的举动引起了不小反响。《纽约时报》就专门在新闻报道外辟出空间,作了题为《反其道的中国航海规则:若遇铁达尼灾难妇孺则最后获救》的短评:
俄亥俄州克里夫兰市,4月17日——美国对华商业协会特别理事亨利今日在克里夫兰表示,假如铁达尼是中国船员操控的中国船只,妇女和小孩将无法获救。
他说:“对一艘中国船只而言,它的规矩就是先救男人,小孩次之,妇女最后。道理是,男人在这个国家最重要,父母可收养小孩,而妇女没有丈夫则会一贫如洗。”(“China Reverses Sea Rule:Women and Children Saved Last in Disaster Like the Titanic”,《纽约时报》,4月18日)
这种解释当然看到了中国文化中某些现象,但问题在于这种规则与妇孺优先相比,被视为非常不好的价值标准。
与《申报》一样,商务印书馆发行的《少年》杂志在最新一期讲述了铁达尼灾难,起头一段就提到:
当此危险之时,明知死在目前,仍能谈笑从容,彼此相让。不但上等人如此,下至工人水手也能如此。令人不暇为之伤感,倒起了一片可敬可爱之心。此便是铁达尼船在大西洋遭难一事的总批评。(《记铁达尼船载大西洋沉没事》,《少年》第十一册,1912年5月1日,2页)
《少年》杂志自谓作“教育之补助”(《少年杂志缘起》,《少年》第一册,1911年2月1日,1页),实际上这只是铁达尼灾难作为国人“教材”的开始。1913年,商务出版的《新国文》就把铁达尼灾难编入教材,而且连续两课共五课时,直到1924年商务版《新撰国文教科书》还原封不动地沿用下来〔《铁达尼邮船遇险记》(一)、(二),缪天绶编纂《高小新撰国文教科书》第一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年9月六十五版,41-43页〕。与前述今日教科书不同的是,当时课本乃记铁达尼遇难本事。第一课记撞击冰山前的故事,第二课则分别记述船长、乐队、船员在沉没前的行为举止:
是役也,船员无不以死守职,秩序井然。旅客之舍身救人者,不可胜数。妇女亦镇定,罕闻啜泣声,间有依恋其夫,誓不愿行者,船员亦听之,不相强也。〔《铁达尼邮船遇险记》(二),《高小新撰国文教科书》第一册,43页〕
前引《少年》杂志有段落即云:“此时妇女们亦有依恋丈夫,愿与同命而不肯先上小船者,船员亦听之。”(同上引《少年》第十一册,6页)对比文字内容与所载铁达尼遇难图片可知,前者乃藉由后者加工而来,也一如既往地强调秩序井然与乘客视死如归的精神。这在与之配套《新国文教授法》中也可以看到,编者将两课授课目的分别写成“述铁达尼之规模宏敞”与“述遇险后之情形,使学生知临难时之处置”,并尤其让教师提示学生:
男子退后,妇孺登艇,死生存亡在呼吸间,而能穆然退让,不违船长之命令,欧人守法,可见一斑。
以及“不肯苟且偷生”、“舍身尽职”云云。(谭廉编纂《高小新国文教授法》第一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13,17-19页)
《申报》还能报道关于船上秩序“莫衷一是”的说法,教科书则于秩序混乱全然不提。所谓“欧人守法”,正被引为国人道德的新标杆。而一旦这种道德价值被树立起来,则秩序混乱乃至中国乘客的坏形象将不堪入目。
在美国,铁达尼的各种故事也不断被人们讲述。美国《纽约时报》的编辑、普利策奖(Pulitzer Prize)获得者汉森(Hanson Weightman Baldwin,1903-1991)就是一个例子。他撰写的《英国皇家邮轮铁达尼号》是铁达尼灾难后较早而全面介绍此事的文章。无法确定他是否直接抄袭了过去的新闻报道,但汉森却不忘在文中提到四位中国乘客的事:
Aft, the frightened immigrants mill and jostle and rush for a boat. An officer's fist flies out; three shots are fired in the air, and the panic is quelled ... Four Chinese sneak unseen into a boat and hide in the bottom.[Baildwin, Hanson W.,“R. M. S. Titanic”,Harper's Monthly Magazine,vol. 168, no. 1 (Jan. 1934),p.174]
从句意、标点符号到杂志名称可以确知,这篇文章正是前述《铁达尼上的国耻》一文的直接来源。用“鬼鬼祟祟”翻译sneak并没有在词意上夸张,这也正是洪鹄在文中直呼“奇耻大辱”的原因。而《铁达尼上的国耻》一文发表在《西风》杂志“冷眼旁观”栏目中,丝毫不足为奇。这份刊物由林语堂等人发起,希望从译介西方杂志文字中“更亲切认识西洋文化之真面目”(林语堂《西风发刊词》,《宇宙风》第二十四期,1936年9月1日,583页)。这个认识过程,几乎无法避免中西文化差异的冲突,特别是西方价值判断与对中国“事实”的落差带来的紧张。而《铁达尼上的国耻》仅是其中一个点罢了。
或是为了让学生体验历史的现场感,汉森的文章被编入美国文学教科书中,其所在课程单元名称就是“在那里”(Bing There)(由于教科书不断再版,这里仅举一个版本。 Robert E. Probst; Holt Rinehart & Winston, Elements of Literature: Grade 10, Austin: Holt, Rinehart & Winston, 2000, pp.388-406)。无法确知真假交织的铁达尼叙事会带来何种影响。当今日中国人基本遗忘铁达尼上的中国乘客时,《铁达尼上的国耻》那种情绪却不见得完全消逝。有两位出生在香港的人都对铁达尼上的中国乘客感兴趣,Hydie Cheung声称出生以来就对遭遇灾难的中国乘客有一种“特别的感觉”(special feeling)(Hydie Cheung,Any info regarding to the 8 Chinese passengers??, July 1, 2003. http://www.encyclopedia-titanica.org/discus/messages/5811/69126.html,2012年2月22日上网);而另一位叫Nancykwan的话恰可为这种特别的感觉作注,他对八位中国乘客六位生还的高获救率感到奇怪,“我猜他们出于生存的本能而设法登上救生艇。我跟我父亲讲了,他表示同意,并说‘这就是我们的文化(It's just part of our culture)’”(Nancykwan, Chinese Passengers, Dec. 26, 2009. http://titanichistoricalsociety.net/forum/viewtopic.php?f=97&t=517,2012年2月22日上网)。
现有材料无法还原六名中国乘客得以生还的过程。事实上,事后目击者并不严谨的口述、经过中外文献层层过滤后生产的国耻以及仅关心影片的国人都表明,事情的“真相”已不重要。
这些演绎,情节不尽一致,但其结构却基本不变:都凸显着秩序中的例外,都触动着价值差异的神经,甚至是建构着价值差异。演绎的取材不必尽合真实,但演绎本身却成为真实,并产生着微妙的影响。(作者:黄秋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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