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周刊》封面:屌丝传
2012年,一个新词在网络流行:屌丝。
普通网友自称屌丝,IT精英也自称屌丝。白领之间互称屌丝,文化名流也戏说屌丝。
它更多是一种自嘲,在自我精神的维度放下精英姿态与体面身段,谦恭得甚至到了自我矮化的层面。
在“成功学”盛行多年后的今天,“成功”也在被解构,现实也变得越发骨感。面对普通和平庸的自我,接受还是拒绝,顺从还是反抗?他们付之一笑:我是屌丝。
从全球范围来看,“中产世代”有向“下流社会”加速坠落的趋势。日本职场因泡沫破灭而向下行,美国家庭因金融危机而破产,欧洲五国的高福利遇上了欧债危机,中国内地与港台的民众都饱受高房价的拖累,黄耀明的《下流》唱:“他们往上奋斗我们往下漂流/靠着刹那的码头答应我不靠大时代的户口/他们住在高楼我们淌在洪流/不为日子皱眉头答应你只为吻你才低头”。
从历史线索来看,精神世界里一直有随遇而安的支流:你追名逐利,我自狂狷;你要做人上人,我安贫乐道;你有你的实力,我有我的精神胜利法;你追求崇高,我躲避崇高;你要你的成功,我要我的快乐。
阿Q有精神胜利法,屌丝却宁可以貌似自我矮化的方式来接受现实。他们并非沉沦,而是以新的方式来取得跟社会、跟自己的和解。
自称为屌丝的人,不是社会的负担,也不要博取任何同情。他们真实生活,也搜索各种正能量,“我既不悲观,也不乐观,只是每天早上睁开眼睛迎接新的一天,一个人努力过下去”。(青山七惠《一个人的好天气》)
用“屌丝”还是“吊丝”,我们一再犹豫。但做这个专题的初衷,是从社会学意义上,关注一种耐人寻味的社会人格发育轨迹,对一种精神新困境向社会敲响警钟。以此,揭微显隐、正本清源实属必要。
一个健全的社会,更需要的不是屌丝逆袭的梦幻传奇,而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真实机会。
屌丝进化论:从躲避崇高到自甘下流
他们退回到内部世界,自娱自乐,用各种方式治愈自己:装宅,装萌,装小清新,然后就是自甘堕落地装屌丝。
文/谭山山
按照今天的说法,王小波当年也是标准屌丝一名:从云南插队回来之后,在北京城里上不了户口,只好曲线救国,把户口落在胶东老家一个叫青虎山的村子里。村里的老支书拿他当贵客看,费了大劲弄了块肉来招待他,“小波把肉放进嘴里,差点没翻肠倒肚吐出来,肉已经完全臭了,老书记一家人居然吃不出来”,王小波兄长王小平在《我的兄弟王小波》一书中这样写道。
尽管在云南当过知青,但在乡亲们眼里,王小波仍然是个细皮嫩肉的城里人。用独轮车把粪运上山这种重活他干不了,他先是被安排到果园,干点力所能及的工作,最后当了教书先生。在乡下,他唯一的盼头,就是每个周末等烟台的姐夫开一辆三轮摩托车来接他,到城里过一天“人过的日子”。他姐夫当年就说,别看这孩子现在一副潦倒相,将来是要出大名的。这话后来果然应验了,虽然是在王小波去世之后——这不就是屌丝的逆袭?
这么说来,很多人也可以被归入屌丝的阵营:韩寒和李毅都自称“最正统的屌丝”;奥朗德当选法国总统,立刻被誉为“屌丝打败高帅富”。再往前推,鲁迅笔下的阿Q当然是彻头彻尾的屌丝,他的精神胜利法正是屌丝生存的利器;《红与黑》中的于连也是屌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甚至有人追溯到古希腊时代,说犬儒主义代表人物第欧根尼是屌丝的鼻祖,因为被嘲笑活得像条狗,他却一点都不恼。
这么对号入座固然不免有简单粗暴之嫌,但以犬儒主义为内核进行考量,确实是有迹可循的。有些人是自愿屌丝,有些人是被屌丝,他们在被标签化的同时,也表明了一种拒绝主流的不合作态度。用王朔的说法,就是“爱谁谁”!
“他们唯一的和平而又锐利的武器便是起哄,说一些尖酸刻薄或者边应付边耍笑的话,略有刺激,嘴头满足,维持大面,皆大欢喜。”
从引领大众文化的角度,王朔是绝对绕不过去的人物。在小说《动物凶猛》中,王朔这样写道:“当人被迫陷入和自己的志趣相冲突的庸碌无为的生活中,作为一种姿态或是一种象征,必然会借助于一种恶习,因为与之相比恹恹生病更显得消极。”他自己用以抵抗庸常的“恶习”,就是一种“千万别把我当人”的浑不吝。
就像王蒙所论述的,“他们颇多智商,颇少调理,小小年纪把各种崇高的把戏看得很透很透。他们不想和老师的苦口婆心而又千篇一律、指手画脚的教育搭界。他们不想驱逐老师或从事任何与老师认真作对的行动,因为他们明白,换一个老师大致上也是一丘之貉。他们没有能力以更丰富的学识或更雄辩的语言去战胜老师,他们唯一的和平而又锐利的武器便是起哄,说一些尖酸刻薄或者边应付边耍笑的话,略有刺激,嘴头满足,维持大面,皆大欢喜”。王蒙的结论是,他们是在用一件“和平又锐利的武器”,躲避崇高。
王朔的小说写的都是小人物,其中活得最憋屈最屌丝的,要数《我是你爸爸》中的马林生。他的出场就很猥琐:“马林生对镜子里的自己还算满意,一望可知,镜子里是那种在年龄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下挣扎着、煞费苦心保持的类知识分子形象。像他这种成色的类知识分子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讲究的了。只能要求自己一点:干净——他身上和头发里散发着一股廉价的香皂味儿。”儿子当面指出老师的错误以致老师恼羞成怒,他一边跟儿子灌输人生道理,一边给儿子代写肉麻至极的检讨书,自己都觉得羞愧和沮丧。
王朔教给人们的,首先是放低姿态,自我矮化,“千万别把我当人”。消解意识形态的方式有很多种,这是王朔的方式。但问题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知识分子,普遍采取了同样的自我矮化行动,学者朱学勤批评说,“好像我先矮下去,对方就会跟着矮下去,这是一种知识分子的阿Q精神。对方才不那样想呢,你蹲下去,他乐不可支,乐观其成”。知识精英们都怂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普罗大众更加无力。
其次,王朔的话语方式让人们茅塞顿开:原来话还可以这么说!他让笔下的人物自得地说“像我这样诡计多端的人”、“是不是有点悲壮”,消解了这些语词原有的涵义。此后,网络日渐普及,周星驰的“无厘头”风格意外地受到年轻人的追捧,几股合力,终于发展出贱、恶搞等网络人格,屌丝就是一种自贱和自嘲。
可以说, 屌丝就是新一代的阿Q,在精气神上甚至不如阿Q,阿Q强词夺理得多么理直气壮!
改变不了世界,就只好改变自己的世界观。之前人们是向外部世界宣战,成了愤青,上世纪60年代,西方年轻人用摇滚乐、性解放、嗑药等表示他们的反叛,“所有伟大的时代都有一个小宇宙在熊熊燃烧”(作家高军语);但小宇宙旺的人更容易死掉,伟大的时代也不再来,经济疲软,也就多了很多内心贫弱的loser或曰败犬。他们退回到内部世界,自娱自乐,用各种方式治愈自己:装宅,装萌,装小清新,然后就是自甘堕落地装屌丝。
学者张颐武说过,王朔的“反崇高”和后来的网络贱文化盛行不是一回事,那时候的反崇高,是一种崇高的反崇高,王朔那帮人是很认真地在做这么一件事情;如今的自嘲和自贱,则出于一种游戏的心态。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王朔那里,其实已经表现出犬儒主义的倾向,因为他不反抗,不想推翻什么,他只是耍机灵,说点聪明的俏皮话。就像他写到的:“既然人人都自以为是,和平相处的唯一途径便是互相欺骗。”
这套手法,对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什么东西!”——这就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而阿Q精神,似乎已经成为国人的隐性DNA。可以说,屌丝就是新一代的阿Q,在精气神上甚至不如阿Q,阿Q强词夺理得多么理直气壮!屌丝连强词夺理都不敢。
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就是穿越小说乃至穿越剧的盛行。在网络上写穿越小说最初是网络写手的YY,在架空的时空里,他们或者凭一己之力成为老大,或者得到了现实世界所没有的帅哥和软妹纸;但到了后来,穿越小说衍化成覆盖范围更广的穿越剧,事情就不一样了。
诗人北岛当年喊出“我不相信”,其实他想说的是“我相信”;现在的年轻人,对什么都不会执著,以轻描淡写的态度消解一切。“一方面认定世界上没有不可以怀疑和亵渎的权威和偶像,但另一方面又玩世不恭”,学者徐贲认为,他们既犬儒,又虚无。
这跟第欧根尼的犬儒还不是一回事。第欧根尼的犬儒是一种随遇而安的生活方式,就像魏晋名士。第欧根尼最著名的事迹,是亚历山大大帝来探望他,问他要什么赏赐,他回答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别挡着我晒太阳。”如果是屌丝,他们只会默默地把头扭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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