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小的餐饮习惯也并不讲究到色香味形器诸色具精。只是喝碧螺春使白瓷,为的取其色悦,喝明前龙井使一只透明玻璃厚矮杯,为观其形逸,喝普洱使一只粗陶杯,喝红茶要么是英国瓷器,要么是紫砂,这在她家,并不刻意,是一种至少已经延续了三代、而且已经无感了的生活习惯。
无论如何,那一桌子不锈钢餐具,在她来看,非常有损食相。扎眼地难受。金属撞击声更让她反胃。那些筷头己发黑的筷子,她尽快忽略,礼貌地吃完整顿饭。毫不失礼。是因为确实相爱。
但从这顿饭开始,她开始参悟,参悟彼此那些总会引起磕碰的差异的根源。
原来以为,爱可以克服这一切。
她安慰自己,人的可塑性是很强的。生活习惯需要彼此调适。
她和男友因为相爱又走了一年多。
分手是在结婚前夕。
双方谈及了孩子,男友认为,孩子最好由他爸爸妈妈来带。她想起了那些不锈钢餐具,一个激灵。坚决摇头。男友非常郁闷,我爸爸妈妈不好吗?生活习惯有什么问题吗?即使再不好,不也把我养得这么大、这么出色么?
双方又谈及了孩子的数量。 男友说,生男生女都无所谓,但至少要两个。
而男友的一个堂嫂,非常自信地和她说起来自己的生子经历:怀到4个半月,找了医院的朋友,b超一看,发现是个女孩,直接打了。第二胎果然如愿是个男孩子。——就是那个在饭桌上把转盘转得呼呼起风,在自己爹的支持下,一口气叉走半盘腊肠的小男孩。
她打了个激灵:我的后裔,将来就是这样?
我的生活,将来就和这样的一群人和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交织?
无论她怎么抵抗,无论她怎么切割,它都将透过婚姻和繁衍,渗透到她的现在、未来和后代身上。
她在最后一刻逃了。男友非常怨怼。
“你说说,我哪里对不起你?”
她只能勉强着回答:“结婚这个事,不是对得起或对不起的事。”
彼此这么问答时,她再一次明白,她和他之间,差异的根源,在于,他考虑的和她考虑的,层面差异至大,完全就是刚吃饱了饭的劳动人民和用刈鹿刀割肉,雪夜里放在网子上细细烤来吃的小资产阶级布尔乔亚的区别。这种差异,将决定她自己和后代会选择何种价值观与生活方式。
从一开始,他们生长的根就完全不同。特别令人遗憾的是,历史上的江西,宿儒倍出,大家如云,原有许多积年的旧家。贫困是一回事,贫困却未必一定要活得粗糙鄙陋。我姥姥常说:“江南有大户,江北有大家”。我外祖家在解放之初己如《活着》所写的,因男人赌博而败落。但女人们依然以勤勉所创造的清洁光净,维持着一个家庭的体面。即使来客了只奉得上一杯清茶,杯子也是最廉价的玻璃杯,我姥姥也断然不会用搪瓷缸给客人。
一切从那个亮晃晃的不锈钢盘子和乌糟糟的筷头开始的。它意味着一切。生活方式的差异,审美和审丑的差异,金钱观的差异,养育后代方式的差异,对未来预期的差异。
无论你承认与否,接受与否,建国之后,社会阶层曾经被命运剧烈地晃动,泥沙、粗盐、水、草根全部黄汤一样地浮沉不定,大家伙都成了一锅浊汤,许多虚伪的价值观附庸在一些宏大的口号里,被强行推销给人们。粗暴、鄙陋、野蛮和不卫生的一切,曾经被视为光荣的,甚至话语里也充满了暴力的砂砾。但这锅浊水,随着时间推移,正在清晰地复归它的自然的分层。——宏观的话语也许还在唱高调,但是社会自己正在通过若干符号、生活方式及社交圈自然地完成它的分层与分级。
该沉淀的沉淀,该轻扬的轻扬。
有稳定的阶层及其文化积淀的社会中,原本不应有这样巨大的地域文化差异,更不应有因户籍资源而产生的灭绝式的发展差异。这种制度式的差距,不应该让一个逃跑的上海姑娘,用道德买单。说风凉话的人,你自己为什么不嫁?或为何不娶同村的小芳?
社会正在象一个正常的社会。有着越来越明确的社会阶层的区别。再建立它自然的流动和上升渠道。不应再有一个粗暴的意识形态的手,把这样的自然守序搅乱、掠夺、破坏和颠倒。
上海这个姑娘,逃的倒不是饭,而是命——一种她说不清道不明却凭直觉感觉到了的宿命。
婚姻是自然流动和上升渠道之一。
下嫁,也不是不可以。
通常是建立在下嫁的对象有极大的优势,可以弥补阶层的差异的基础之上。高攀,也不是不行,通常发生在女性有极强的生育优势的基础上。比如,一个姑娘即使出身贫寒,但长成了一绝代佳人,又或灵巧聪明过人,那么,她通过婚姻通道改变自己和后代的社会阶层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一个小伙子即使出身贫寒,如果智识过人,人才出众,在社会中取得了家庭所不曾赋予他的立身之本,如于连,当然也比较有可能改变自己和后代的社会阶层。
除此自然的进阶之外,任何以欺骗、道德、舆论绑架或失序暴力如阿q最向往的暴力滚牙床,去改变阶层及自然婚配取向的,都是赤裸裸地耍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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