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昨天晚上,一个律师朋友带了案卷找我,开了夜车。”上午10点,杨海鹏脸色苍白,短发耷拉下来,那状态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话题很快被转移到“东星航空案”,继而又是一个案子。话匣打开后,杨海鹏的精力反而恢复,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下来,时而大笑,他的朋友翟明磊调侃他外表像巨灵神,很高,眼睛又大,说话有点咄咄逼人,但“情感细腻”,“心地特别善良”。
不断有人带着案子来找他,记者、律师、举报人,他给对方分析、解读。这方面,法官出身、又做了10多年调查记者的杨海鹏有着充足的自信,他曾说,很多记者是照搬律师的话,而他则是在律师拿来的基础材料上进一步做研究。他会把一些料放到微博上,嬉笑怒骂一番,收获追捧或敌意。
他可能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和媒体行业告别。蟹妈案判决前一周左右,《财经》杂志派人到上海,提出和杨海鹏解约,要求是不说原因。“你想不到,全国最牛逼的杂志社啊。”3年后,他一边冷静地条分缕析这背后可能的利益与压力,一边也感叹这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当时他本寄望于东家能保持沉默,“我不需要它帮忙,它一帮忙那就是他们之间的勾兑,就没我什么事了。但它不吭声,对我至少是一种保护”。
蟹妈入狱,判了4年。“微博救妻”过后,杨海鹏要面对的是,设想的所有可能结果中最坏的一种。
杨海鹏的父母和姥姥搬了过来。于是,在可预见的三到四年内,杨海鹏家的格局是,47岁的杨海鹏和3个老人,1个9岁的孩子。蟹妈出事前,这个上海男人已经变成了半个居家男人,如今这个家将全靠他一人负担。“棋局已经输了,我只能一点点往外扳。”杨海鹏说。
四十多岁的这年,突然没了单位。一开始他有点慌。做了10多年记者,杨海鹏很自然地想到再谋一份媒体工作,且必须在上海。但他竟然没找到。有时明明谈好,后来又变了卦。家里的老人经历过文革,当时悲观地认为,儿子要成为“贱民”,他们的经验是,在一个为组织高度控制的社会里,脱离组织的个人是没有力量的,遑论对抗。那段时间,老人的担惊受怕分毫不差地传递给杨海鹏,后者试图安慰,但老人一出门,接触一下外边的人,对方说可怕,恐惧感就又回来了,反反复复。“就像感冒一样。”杨海鹏说。
朋友轮番作陪,叫他出去吃饭,然后一块洗脚、泡桑拿。离杨海鹏家不远的某星级酒店地下一层有休闲会所,做记者的时候,他常去那儿,一边泡脚,一边和人谈事,“地下宣传部长”的称号便是得名于此。现在他去得更频繁,有时候一个人没事也会跑到那儿,手机放家里,放松,午睡。朋友们给他打电话,说你不要担心,实在困难有我们。有律师朋友干脆道,这个事大哥帮不了你,但大哥钱还是有一些的,先拿20万吧。
他没拿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但有这么一些朋友在那儿,给孤身的杨海鹏很大安慰。他慢慢冷静下来,重新盘算。经朋友介绍,他给人写传记,一本书三四十万字,自传,署人家的名。以前他非常傲慢,不屑去写。也开始炒股,小赚一笔就收手,这同样是他以前不会去做的事,那时他是专业财经记者,不能碰股票。在回顾过去这将近三年的经历时,杨海鹏简单地总结了他如何解决经济问题,并进而安抚一家老小。
“为什么说我不怕这件事情了。政府怎么样诬陷我、怎么样搞我,但是我倒不了。你让我失去工作,你最多只能让我这些官员朋友害怕,但社会上的朋友,他们还是跟我越走越近。以前这个国家,组织控制了人的一切,想怎么搞就怎么搞,现在有了社会以后,你想由上至下否定别人的一切,这是不可能的。”杨海鹏说。
他颇得意地提起这几年总结的经验,食物是最好的安慰剂。他上淘宝,搜罗全国各地的食材,“人有他的共性,如果你现在活得很苦,吃的食品越来越差,这个人就很担心了,未来怎么办?但是有很好的食物,有丰富的这个业余生活,比如说给老人家看很好的碟片等等,有时候我自己去买,说朋友送的,他们就很开心,觉得这个社会没有抛弃他。”菜谱会被杨海鹏发到微博上,供粉丝及对手们欣赏。
三
事情并不像说起来那么轻松,更远非编成段子后的快意。人们带着各自的惨痛经历找上门,他们感到混乱,找杨海鹏寻求帮助,分析之余,绝望的时候杨海鹏还要负责递上安慰,这些老板随时可以出国,但杨海鹏却和一家老小给困在了上海,“实际上我也是一个近乎崩溃的人,再加几根稻草,我就崩了”。
事太多,且杂,杨海鹏说,他习惯专注,不能够同时做很多事情,事一多就乱了。他喜欢读书,这三年他也买了不少,书架摆满,又在地面摞上好几叠,以前他可以一晚上连续读几本书,一页一页耐心读完,非常开心,但近三年他只是翻一翻,“心态不一样了,不平”。
他并不喜欢阴谋论的世界,成天打听哪个领导跟哪个领导关系,谁谁谁又被哪个领导敲诈勒,这个事情到底怎么回事,总觉得有人在算计你,生活就没法保持单纯。
杨海鹏说自己是被逼成了一个斗士。此前,他做过4年法官,10多年记者,人生一路大体顺利,做调查记者时虽然会和现实的暗面打交道,但记者毕竟是旁观者,悲剧并不直接发生在自己身上。“基本上,很多黑暗我也不愿意去面对,我就想老婆进入上市公司挣了钱,我们就走人了,过简单幸福的生活。本来我是自愿到一个冷僻角落里头,不愿意成为中心的人”。
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反抗:“我们不装外国人。现实的黑是普遍的,但是我们怎么样拿出自己的力量,努力变成一个公平社会。这就是我想的,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公民的姿态。我也不想领导别人,但是我绝对永远站着,哪怕死,也不会乞求什么。这是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可怕的事,因为他们有一种对自己一种权力的迷信,他们认为权力无所不能。让你哭,让你笑,让你下跪求饶。但他知道我们拒不下跪的时候,对他群体的一种震撼是非常厉害的。”
雍和和杨海鹏认识了差不多20年,他说,杨海鹏个性如此,很多事情他也放不下,他想去做一个战士去战斗,那就比较累,有时候说话也会有些过头,不太注意,会伤到一些人。在《青年报》共事时,因为好几件合作采访的事情,惹怒了权贵,“他是不会弯腰的一个人”。
“并不是说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勇气和智慧。很多粉丝过于仰头看他,觉得他付出了很大的牺牲,他什么都好。贬他的人往往受不了他的脾气。我比较好的是,能稍微比较宽容地去看待他,而且了解他的这个案件和他的行为方式在目前社会的意义,所以从公益的方面特别支持他。” 他的好友翟明磊说。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