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最后的理想主义者
在这幕悲剧中,最令人洒一掬同情之泪的不是顾城,而是那个善良温柔的谢烨。然而,她在里面究竟扮演的是一个什么角色呢,仅仅是受害者么?
从留下的遗作来看,谢烨也是一个童心未泯的才女,她是我们这个社会最后一代理想主义者。她与顾城一样,心里充溢着各种各样美丽的幻想。她是诗人的崇拜者,她没法摆脱诗意世界“奇里斯玛”(charisma)魅力的诱惑。
在生前,顾谢被世人视为一对诗坛的金童玉女。但她与他之间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情人或伴侣的关系,显然,两人在精神和权力上是及其不平等的,他是她的精神主宰和教主,而她不过是他的追随者和仰慕者。
谢烨留给我的更多的是女圣徒的形象。当她的教主走火入魔时,她也跟着赴汤蹈火。没有她的理解和帮助,很难设想缺乏起码生活能力的诗人能够实践那些匪夷所思的幻想。《英儿》中透出的奇妙的三人世界,按常理而言谢的处境是最尴尬的,但谢却是“太虚幻境”的积极策划者和实行人。为了诗人,她几乎奉献出了一切,先是为妻的尊严,再是作为母亲的权利,最后是一己之自然生命。
不过,谢烨又并非单纯愚昧之辈。比较起不食人间烟火、终日沉浸在形而上意境的顾城,她仍然充满着世俗的理性。诗人完整地生活在彼岸世界里,而谢烨却是分裂的,她的一半追随顾城而去,另一半依然羁留在此岸世界。一个分裂的人格多半是痛苦的,谢烨希望以自己的方式将它统一起来,“用正常的方法,过异常的日子”。但正因为她的尘根未尽,引起了诗人的不满,构成了两人的尖锐冲突。
以谢烨的聪明未必看不明白诗人乌托邦之梦的虚妄。她在给母亲最后一封家书中说:“恨死了顾城的伟大……假如为了小木耳,任何事业对我都是可笑的。”2她还对王安忆讲过:“在现代社会里要过原始生活是很奢侈的,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王不解地问她:“那么你是为了爱情?”谢低沉地回答:“这是命运”。3
千万不要把谢烨的思想层面低估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现代祥林嫂。如果说最初的她对顾城还报有少女般的浪漫寄情的话,那么我相信随着日子的推移她比谁都看透诗人的所有弱点和负面。如果说她象英儿一般信奉实用主义的话,也许早就弃城而去。但她偏偏是一个执拗的理想主义者,她的人生是为美丽的乌托邦而生存的,在她的生命之中,她不能没有理想,否则活着就失去了意义。象她这般年龄的人,从懂事的时侯起所受的就是理想主义教育,但恰恰生于末世运偏消,没有赶上那个理想主义的时代。但她依然想在一个世俗的时代里重温诗意的旧梦。命运的安排让她遇上了顾城,他成了她梦想的人格承担者。尽管她可以看透承担者的虚妄,甚至也悟出理想原本的虚妄,但她却没法改变自己作为理想主义者的人生。正象吴宓当年清楚地知道“道德理想功业,无非幻象”,但仍然要“利用此幻象”维系信仰一样,谢烨也必须忠实于自己的理想,为理想殉身。这,就是谢烨自称的“命运”。爱情可以破灭,但命运却是永恒的,一旦将痛苦归结为命运,也就一切坦然了。
于是她与顾城一起在小岛上编织了那团理想主义的神话,她是远非自愿的,却是十分自觉的。在某种意义上说,最后她成为神话的牺牲品,未尝不是自觉选择的结果。
王晓玉在《我为谢烨一哭》中写道:“从她遭到那要命的一斧头,到还剩一口气被人发现,再到一个半小时后不治身亡,她大不幸地苟延残喘了许久。死,已非她所愿;苟延残喘,更使她非但不得不细细领受肉体上的折磨,而且要加倍地品味那因为临死前的大彻大悟而不能不正视的事实所带给她的的心灵上的痛苦”。[3] 谢烨已离世人远去,我们已无法猜度死者弥留时的心思。也许如王晓玉所说的梦醒之后晚到的彻悟,也许她依然在梦中,为终于殉了那份理想而自慰。暂且撇开价值评价,从人道角度出发,我宁愿是后者,这样也可以多少减轻死者临终前的痛楚。
这是中国最后一代理想主义者的悲剧,尽管是以那样一种极端的形式演给我们看。在今天这样一个物欲横行、精神失落的时代里,它的意味是异常复杂的。我们需要精神的乌托邦,以显示人类文明自我批判和超越精神的永恒价值。但我们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免将这种精神的乌托邦直接还原为现实,以诗意的世界去整合世俗的世界。诗意与残忍,仅仅只有一步之遥,类似的乌托邦悲剧我们已经看到得太多太多:法国的大革命、中国的“文革”、美国的“人民圣殿教”……这次不过是在一个孤独的小岛上、一个孤独的诗人那里重演了一遍而已。悲剧的语境不一、角色不同,但性质却总那么似曾相识。
诗的魅力是永恒的,但万万离不得这个远不美好的俗世。
[1] 转引自陈子善编:《诗人顾城之死》,2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2] 顾城,雷米:《英儿》,1页,华艺出版社,1993。
2 吴斐:《顾城的爱与死》,《诗人顾城之死》,24页。
3 吴斐:《顾城的爱与死》,《诗人顾城之死》,26页。
[3] 《诗人顾城之死》,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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