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给你说几个事吧。”当时,高中的山墙上已经贴满批斗老师的大字报,宋继超“脑子一热”,觉得郭楷确实也有问题。他把老师说过的那三句话,曲解为“替彭德怀喊冤叫屈;诬蔑伟大领袖,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歪曲领袖指示,贬低上山下乡的革命行动”。说完,他还摁了手印。
“你再好好想想,有事再跟我们说。”红卫兵满意地走了。没过多久,宋继超听说,郭楷被揪上批斗台,脖子上挂着很重的牌子,耳朵也被撕流血了。
“我说的三条非常要害,把郭老师害苦了。”回忆到这里,宋继超讪讪地笑了。可在当时,他只是觉得,“不应该揪人家的耳朵”。
那时,宋继超的同龄人都在“闹革命”。温庆福贴出了炮打学校党支部负责人的大字报,还带人抄了同事的家。刘伯勤和一群人闯进“黑五类”同学家,摔碎了同学奶奶的照片,没收了相框后面藏着的200元现金。
这段经历,后来成为他们心中一个“过不去的坎”。
“现在总结回顾‘文革’,大都是要求解密上层内幕。其实,全民总结历史,把自己摆进去很有必要。为什么在同样大环境下,每个人表现不一?”温庆福说。
这就像个疮疤似的,揭是不揭?
1984年,听说郭楷因脑血栓住进邯郸的医院,已经是军官的宋继超拎着苹果,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看他。
早在十几年前,宋继超已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当时,宋继超所在的派别夺权失败,他离开家去当了兵。1971年,部队突然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随时打好背包准备出发,晚上还要站岗巡逻。
战友们都在猜出了什么事,直到国庆节后才正式传达了中央文件,“副统帅”林彪外逃,坠机于蒙古温都尔汗。
宋继超听了大吃一惊,很长时间拧不过弯儿来。“心里觉得挺没意思的,我积极搞运动最后落了个‘失败’,林彪成了叛国者,历史开了大玩笑!我醒悟了,简直太可笑了,想起自己揭发郭老师的事情,太可恶了!觉得自己很可恨,怎么那么傻呢,那么狂热呢?”
宋继超开始想了解郭楷的近况,可他不敢回母校,只能悄悄向同学打听老师的消息。他听说郭老师渡过了难关,已经回学校继续教课了,又听说郭老师身体很虚弱,还患上了多种慢性病。他想找机会跟老师解释那件事,这么一等就是十几年。
实际上,“文革”结束不久后,道歉就开始了。一位觉得良心不安,曾有过道歉行为,但不希望自己的名字一再出现在媒体上的老人回忆:“一开始说要考试时,我们就去找老师业余教我们。那时我们就道过歉,‘老师,过去你别放在心里’。我看到我们学校一个比我大几年级的学生,回学校进门见老师就鞠躬道歉。”
宋继超也听说,“文革”刚结束,高中一个打过人的同学就去老师家登门道歉,可老师却只是冷淡地说:“我不需要你道歉,你走吧。”
“老师可能认为他人品不好,道歉是装模作样。”宋继超分析,都在一个城市里,有人怕老师找后账,所以主动去道歉,尤其列入“打砸抢”的,属于清理对象,怕别人举报,更得小心了。
宋继超说自己没有打过人。但去医院之前,他一直犹豫,这件事到底是说好,还是不说好。其实,他已经组织好了语言:“当时我光想造反昏了头了,扭曲事实,上纲上线,胡说八道。”
可走进病房,看到躺在床上的郭楷,那个曾经写诗、玩音乐、爱打篮球的青年教师,已经变成一个瘦弱的“小老头”时,宋继超只叫了一句“郭老师”,眼泪就掉下来。
“什么也不用说,你们能来看老师,老师就最高兴啦。”尽管只有50岁,可中风摔了一跤之后,郭楷说话已经有点不流利了。他看着曾经最得意的学生、已经有点秃顶的宋继超问:“你在部队怎么样啊,好好干,继续多写文章。”
这时,距离他们上一次相见,已经过了18年。
坐在病床旁边,看着郭楷虚弱的样子,宋继超觉得自己就是加害老师的其中一人。可直到老师出院,道歉的话也没说出口。“老师没说这个事,同学们在旁边问怎么治疗,我单独解释,太突兀了。这个事好像疮疤似的,揭是不揭?他住院时谁也没揭,后来就没机会了。”
回到部队后,宋继超以自己和老师为原型,写了篇小说,名为《在老师病床前》,但一直没机会发表。故事最后,主人公说:“但愿老师早日康复,健康长寿。”
在那个世界里,他还是没能把道歉的话说出口。
山东蓬莱,刚刚成为一名邮递员的卢嘉善也失去了这个机会。同样是在1984年,他和小学老师在街上重逢,退休的老师推着自行车卖雪糕贴补点家用。“文革”时,卢嘉善揭发老师体罚同学、用教鞭打肿了学生的手掌,说完,他朝老师踢了两脚。
“那时必须得发言,不发言就不能加入红小兵。”电话里,卢嘉善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卢嘉善掏出10元钱想塞给老师,可老师硬是不要。提起这段往事,年过六旬的老师摇了摇头说:“老了,什么事都不记得了,那时你们都是毛头孩,谁还没有点脾气?关键是现在你们长大了,能挣钱养家糊口,很不错了。”
卢嘉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退后两步,对着老师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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