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兰”“阮氏河”“范氏永”“李碧蓉”,这些名字属于粤北山区的越南新娘们。她们有些人是为了改变命运,主动嫁来中国,有些人是被拐卖至此。 但她们并没有被命运击倒,孩子,家庭,以及对生活的一切寄盼,让她们以女性惊人的韧性和意志,毅然而然地选择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含泪活着。
在位于粤北山区的楼下村、老围村与竹头下村,生活着数10户在20世纪末远嫁中国的越南新娘。这其中,有些人是为了改变命运,主动嫁来中国;有些人是被命运开了个残酷的玩笑,被拐卖至此,例如今年46岁的李碧蓉(Le Bick Ruy)。
作为一个特殊的边缘群体,这些越南新娘们大多背负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苦痛――非法婚姻、非法身份、非法工作,甚至连出生的孩子都面临着无法办理户籍的尴尬困境。
由于生活在贫困地区,这些中越通婚的“夫妻”,往往为了各自的生存和子女的发展,疲于奔命。爱情,对于她们来说更是可望不可及。
爱情、人生由不得自己把控,但她们并没有被命运击倒。孩子,家庭,以及对生活的一切寄盼,让她们以女性惊人的韧性和意志,毅然而然地选择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含泪活着。
旅游变成拐卖,十年悄然过去
无论怎么看,46岁的李碧蓉都是英德市楼下村一名土生土长的普通农妇。帆布鸭舌帽底下的头发干燥无光,一道道皱纹刻在黝黑粗糙的皮肤上,精瘦的身体套了件宽大的棕色外套,一副碎花袖套,脚上蹬一双沾满泥点的塑胶套鞋,说着一口地道的客家话。但村里人都知道,她是邝家14年前买来的“越南新娘”。
这座嵌在粤北山坳里的村庄,除了一间杂货铺,就只有一栋栋农民自建于半个多世纪前的土屋和大片世代开垦的山林田地。按当地传统祖制,作为长子的邝朝鲜必须留守祖宅,而他的前妻因不堪公婆打骂,丢下儿子跑回湖南。为此他单身了7年。直到1999年,邝朝鲜才攒出5000元人民币,从别人手中买回一个外国“媳妇”。
“她很白,挺漂亮,我很开心。”回忆起来,邝朝鲜咧着嘴直笑。在这位中年农民的眼里,只要有个女人做做家务、热热炕头,人生已是心满意足。
同样一段回忆,对李碧蓉来说却仿佛梦魇――她失去了越南国籍,又没有变成中国人;她成了邝家媳妇,却不爱自己丈夫;这个山村是她当下的家,可至今有人蔑称她为“越南佬”;她想回故乡,但割舍不下儿女……
与多数主动远嫁中国的越南女性不同,李碧蓉出生在越南老街省一个富足的城镇家庭,父亲是当地火车站的主管,母亲也在火车上工作。在极重男权的越南,父兄视她为掌上明珠,并供她在当地一所名为皇莲山的著名中学完成了高中学业,然后与男友结婚生子。只是,原本美满的生活因丈夫染上赌瘾戛然而止。
1999年,离异后的李碧蓉希望通过旅游调节情绪,在付给导游相当于3000元人民币的费用后,她先后被带到桂林、深圳、广州游玩,下太镇是她当时旅游的最后一站。结果,那名“导游”在拿走她的证件钱财后,连哄带骗,将她就此留在粤北山区――至今已是第十五个年头。
李碧蓉只记得,当时自己费力地用高中每周的中文课里学到的短句告诉邝朝鲜,她想走。可这个看上去木讷老实,却自称已成为她丈夫的男人笑着告诉她:“你走可以,把钱还我。”她才知道,自己被卖给了这个中国农民,被硬套上了中国农民妻子的新身份。
夫妻同床异梦,凄凉能话谁知
做不惯农村粗重农活,加上交流困难,“公公经常用木棍打我,婆婆站在一旁骂,罚我跪着不许吃饭。”在偶尔能听懂的只言片语中,有些内容让李碧蓉难以置信,“他们担心我图谋他们的房子。”她的公婆指责她因家中贫穷才来中国。
2012年12月18日傍晚,公公又开始大发脾气,从家中一路骂到村口的大路上。起因很简单,邝朝鲜和前妻所生的儿子已到了该找女朋友的年龄,李碧蓉想把家中的墙壁粉刷一遍,好让这个家显得不那么寒酸一点,但被公公断然拒绝。邝朝鲜对于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柔弱的性格令他从来不敢做出任何有逆父母的言行。
看着丈夫和公公,李碧蓉没有表现出悲伤,仅仅是咬住自己的嘴唇,带着一丝不屑一顾。但到了那天晚上,在照顾完家里老少吃饭睡觉后,她走到漆黑一片的门外,放声大哭。
“每一天的这个时候,我才有时间想念爸爸妈妈,才能哭个痛快,不用担心被人看到。”只有在黑暗掩护下的某些瞬间,悲伤才会随着李碧蓉的回忆从心底汹涌溢出,然后又被她迅速收回、极力克制,回到像木头人一样干活、吃饭、睡觉,日复一日的农村生活中,仿佛她生来便是一个中国农村妇女。
相比家中暴力,村民围绕在她身上的指指点点更令她难以承受。“这些年来,我出门走路时都是低着头的。我努力再努力,也没有办法获得他们的同情,或是和他们平等交流的权利。”即便李碧蓉现在和村民们一样灰头土脸,说一样的客家话,她依然感到那堵厚厚的墙仍伫立在那里,无法逾越。
好在,丈夫虽不理解她,但还算包容。不论家中杂务还是田间耕作,出双入对的两人倒也像是对恩爱夫妻。只是“两颗心不一样。”说到这里,李碧蓉叹了口气。
2012年冬末,李碧蓉“夫妇”因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争吵,丈夫一气之下对她吼道:“你走!”听到这句话,李碧蓉愣了半响,紧接着冲回房间,拉着一双儿女放声大哭。第二天早上,趁着丈夫和公公不在家,她悄悄问凯忠和依萍,愿不愿意跟她回国,女儿立马转身开始收拾衣服,但12岁的儿子却垂下头,低声说:“妈妈,我也想跟你回去,但我不放心爸爸一个人在这里。”孩子是这对半路夫妻仅存的共同语言,也成为她回国的最大束缚。
父女终于相见,辞别却成永别
2007年,为了给孩子更好的生活条件,李碧蓉借来别人的身份证南下打工。辗转东莞、深圳期间,累积的思念令她给父亲写出了隔绝12年的第一封信。父亲很快打来电话,要她立刻回国。
按照《越南国籍法》,在1999年离境后却未再办理过任何注册手续的李碧蓉,在5年后便自动丧失了越南国籍。这种情况下,她只有一个方法回国――偷渡。凭着来时记忆,坐车回到广西平祥关,她的哥嫂已从越南赶来接她。14年前,这里曾是她踏上的第一块中国土地。
看到眼前又老又黑又瘦的农妇,老父抱着女儿失声痛哭。面对父亲一再逼问,李碧蓉坚称,自己的变化是因为中国气候不好,而她在中国生活得很好。
回越南一个月,照片里的李碧蓉皮肤光洁、衣服合体,倚靠在父亲身边。但邝朝鲜突然打来电话,告诉她孩子要开学了。接着,话筒传来5岁女儿的哭声,“妈咪,你为什么还不回来,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李碧蓉的心理防线突然崩塌,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李碧蓉再次踏上中国土地。这次别离,却不想成了父女的最后一面。
2009年初,重病中的父亲寄来家书。“爸爸知道你在骗我。但爸爸现在老了,朝朝暮暮都在想你,每分每秒都害怕有一天突然见不到你。”那年年末,父亲走了,她带着全家赶回越南,只赶上丧礼。
这次回国,李碧蓉带着丈夫孩子去拜访过几位高中时的越南好友,但她还是没敢把真相告诉家人和朋友。她最要好的四个朋友,如今有的在银行工作,有的在政府工作,其中还有人来过好几次中国,参加北京奥运会和上海世博会的工作。照片中,她和丈夫坐在饭桌上开怀大笑,和朋友们把酒言欢,倒也显得合群。
午夜几度梦醒,他乡终成故乡
但美景易逝,褪去礼服长裙,换上外套工裤,家中的残垣破壁迅速将她拉回现实――该喂鸡了,该砍柴了,该为孩子准备学费了。对于自己的人生,李碧蓉不再有任何幻想,她只期望自己的儿女能够考上大学,远离这座带给她痛苦回忆的村庄。
这天深夜,在帮村里一位平日相处不错的养鸡场老板将6000多只鸡装笼运走之后,李碧蓉和丈夫回到自家的土屋。墙上的老钟连续敲响12声,用冷水冲洗完手脚的丈夫匆匆钻进了黑漆漆的小房间呼呼睡去,李碧蓉自顾生起一盆炭火。山村的冬夜冻得人,柴火噼啪爆裂的声音听起来也格外惊心,浓重的烟雾渐渐弥漫这间破旧的老屋。缓缓翻阅起标注着“1995.6”字样的老照片,李碧蓉的眼角也在满屋的烟熏火燎中渐渐湿润。
驻广州越南大使馆的官员表示,只是广东境内,目前就有两万多名丧失国籍身份的越南新娘。但他们目前没办法给与这些无身份的新娘太多的帮助,只能寄希望于两国政府的谈判。越南新娘们在中国,要稳定生活,保护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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