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里,张海超花了一个小时,来等女儿的宿管阿姨。河南的冬天,对他过于寒冷,他马上要离开新密,到广东佛山呆两个多月。至少有十个周末,他接送不了女儿了,就想请宿管帮忙。孩子的爷爷因病毒感染,一只眼睛几乎瞎掉,奶奶刚做过胆囊切除手术,唯一的一个姑姑,又先天脊裂,走路还没有张海超快,都指望不住。
琪琪刚到教室附近,就不断有同学跟她打招呼。“你去跟她们玩吧。”张海超说。琪琪没吭声,继续跟着爸爸。
宿管到了后,在教室隔壁的办公室里,张海超跟她商量了快一个小时。他要对方从周五放学后,就开始照顾琪琪,周六接送她去两个培训班,然后再送她登上回老寨村的公交。他扳着指头,把每项程序的时间具体到十分钟以内。
最后,他站起身,“先这样说,这个周末我们俩一块儿接送她,看看还有哪些问题我没想到的。”
这时,琪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教室了。张海超慢慢走出校门,一边走一边问,“你说,我一个周末给宿管阿姨一百块,是多了还是少了?”
他很快又想到,阿姨每次还得带女儿至少吃两顿饭。“咱钱撇多点,阿姨也可以带琪琪去吃点好的,不够的话,我再给。”
女儿是张海超的软肋。至于他,死就死吧,这个世界给他的伤害已经足够。如果他想活得更久,可以去移植一个肺。钱不够,可以求媒体募捐。可是,当他听说移植之后,只能浑身插满管子卧床,马上否决了这个方案。“人活着,就是图个生活质量,那样活着,没意思。”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女儿成为“背着爸爸去上学”之类新闻的主角。
张海超和父母都有重病,三人都得应付各自的病痛,自顾不暇,却都最惦记琪琪。他们都恨不得她一夜之间,能长成一个大姑娘,可以读大学或者打工。
琪琪爷爷叫张松峰,62岁,相貌跟别的70岁老农不相上下。他的床头,有一个盒子,翻开看,一大堆眼药和片剂。“我想活到孙女儿长大成人,可是,阎王爷答应不答应?”
张松峰无法接受自己的晚年会如此悲惨。四年前,儿子的尘肺病发作前夕,和儿媳在郑州一家汽车配件厂打工,孙女被送到附近的幼儿园,一家三口看起来就要定居郑州了。这让张松峰颇感欣慰。
当时,张海超打算攒点钱,在郑州或新密买一辆出租车开,送女儿进一家私立学校。他很熟悉郑州市区的路,一个没他熟路的老乡都去开出租了,很赚钱。他对“生活质量”的设想,仅限于此。
现在,他的“生活质量”,已全部寄于女儿。琪琪上的私立学校,一年学费上万元,在新密属于中等偏上的水平。在老寨村里,琪琪是仅有的几个读私立小学的学生之一。这学费,无疑来自张海超尘肺三期的赔偿金。
第一次家长会上,老师告诉张海超,琪琪太内向,一旦被提问,回答的声音很小,再问,她就哭起来。散会后,张海超马上在城里考察,给女儿报了一个语言辅导班,每个月学费二三百元。在此之前,她还报了一个民族舞班。两厢加起来,她一年的辅导费得五千多元。
对学费辅导费,张海超倒不担心。三年前,他领到的61.5万元的赔偿金,现在还剩30多万元。如果在他死之前,不再有旷日持久的抢救,女儿未来几年的学费,似乎问题不大。和其他病友比,他在经济上并不是太焦灼。
不过,他认为,爱女儿,现在就得试着告别她。今年6月27日,他跟前妻签的离婚协议规定,前妻永久放弃抚养权,不用承担抚养义务。现在,他和父母的病都越来越重,只能与她提前告别。
10月17日,从上午9时到晚上11时,他憋了一封3千多字的公开信,控诉家人被停低保,导致新农合医保没续费,无法报销。写着写着,控诉信变成为女儿寻代养的求助信。
他没有开玩笑。他请求记者给他拍几张和女儿的合影,发求助信的时候可以用。记者认为琪琪尚未成年,公布照片应该征求监护人同意。
“我同意,我就是她的监护人。”张海超说。
离婚的事
尘肺病人的离婚率,比一般人群高出很多倍。张海超原本以为自己是个例外
11月14日,也是农历十月初一。按照新密市刘寨镇的规矩,这一天得走亲戚。中午,张海超家里摆了一大桌酒菜,招待他的姐姐一家,以及前妻的姑父姑母。
张海超吃饭胃口还很好,事实上,除了被尘肺折磨得喘气走不动路,仅看体格,他还像一个壮劳力。酒桌上,父亲张松峰和海超前妻的姑父聊起往事,情绪好了一点。
1969年,19岁的民工张松峰在附近的一个大坝上负责运石头,他将一块百斤石头挪上坝顶的报酬,是二两玉米面。一次,他被石头茬子划伤小腿,严重感染。公社书记念他平日舍得下气力,特批五百元送他去医院,才保住一条命。
“要不是这个,我肯定早死了。”张松峰说。当时,工地上死几个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张海超听着,没有插话。几年来,家里来了亲戚,大家都像约好的一样,只谈过去,不提未来。今天也如此。只是在饭前,张海超跟前妻的姑父―――他现在还叫姑父,低声聊了聊和前妻的纠葛。
他走出这个家,所经历的任何事,都可以划出个是非黑白。可是,一家之内,就没那么简单了。
按照离婚协议,前妻不用付抚养费,但还有探视权。张海超想的是,学校的每一个孩子都有妈妈,惟独女儿没有的话,她肯定会伤心,还会影响她长大后的生活。不少人劝他不让前妻再看女儿,免得留下后患,总是被他拒绝。
可是,有一次前妻打来电话,想跟女儿聊几句,张海超喊女儿接电话,女儿很不耐烦地说,“打什么电话呀,没看到我在看电视吗?”而她平常是非常懂事的。
这让他想起有一个周末,女儿需要买一双十几块钱的舞鞋。她妈妈跟她在大街上耗了一个多小时,硬是等到张海超赶来付费。是不是因为这个事情,她对妈妈有意见?
这让张海超很担心。他一直想告诉女儿:不要疏远妈妈,能陪她走得更远的,是妈妈而不是爸爸。不过,他一直没找到张口的机会。
他从来没跟父母和女儿提起离婚的事。父母不问,跟儿子心照不宣。对女儿,张海超则说妈妈去郑州打工了,不能呆在家里陪她。她看上去也好像相信了。
张海超与前妻,曾有一段幸福时光。即使在3年前,张海超卖光家里的粮食和山羊,到郑州“开胸验肺”时,妻子还一直跟着他。她很害怕他死在手术台上,就躲起来,不在手术协议上签字。
为张海超签字的,是姐姐。姐姐在签了字之后,马上也后悔了。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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