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美棠去世后有半年时间,他无以排遣,每日睡前醒后,都是难过,只好去他俩曾经去过的地方,结婚的地方,到处坐坐看看,聊以安慰。她的骨灰就放在他卧室里,要等到他离世后两人再一起安葬。“我不愿意把她单独摆下去,把她放在房间里,没有离开过,我每天早上晚上,我一柱香,祝愿她,天上也好,地上也好,反正是……那种安息。我也不是什么迷信的人,但是人生总有一些理想,希望亲人能够得到一种安居。”
他说“古人一种说法,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情重的人头发容易白,所以我头发白了这么多。”
“可是您已经90岁了。难道这么长时间,没有把这个东西磨平了,磨淡了?”
“磨平?怎么讲能磨的平呢?爱这个世界是很久的,这个是永远的事情。”
他决定画下他俩的故事,觉得画下来的时候,人还能存在。他没学过画,这本画册里不少画是他喜爱丰子恺,临摹来的,他喜爱的诗、句子,就抄下来。谁的印刻的好,自己也学着刻一方,诗、口琴、画,老人说,都是少年时代受惠于母亲和学校的那一点记忆,描摹仿写,也许谈不上技艺,是审美而已。
他也画现在的生活,画得最多的是猫,一只普通家猫,陪伴他十年,因为肝中毒被宠物医院诊断没救了,他花了四千多块钱,在家给猫打吊针救活了。猫爱出去玩,他在阳台门上贴“don't be out”之类;写字台下面压着他自己写给自己的提醒,一个字,“慢”。每年春节自制春联一丝不苟,孙女说看到每个门洞都不会漏贴的一个小小的“春”,都觉得有点可爱,“给人感觉在他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东西从来不曾被日常生活磨蚀掉过,好像现实再不济也未敢玩世不恭。”
我问他:“家人觉得你怎么能够一直这么特别天真?”
他说“外国有这么一句话,《圣经》里有,说只有儿童的心才会上天堂。”
“你原来是一个当过兵,经历过炮火的人,人们可能说你怎么会这么脆弱?
“善与恶之间,我有一个判断力,我要坚持做善的,我不作恶的。我有我这个坚强的信心,我是这样想,一个人要有力控制自己,你可以不危害于人,你可以有这个力量,这不是他的心脆弱,这是他道义的坚强。”
采访中有段话,没有编辑进片子,我一直记得,他说上个月有天在院中看到20公分长一个黑的东西,是有人丢只骨头,几百只蚂蚁围住啃,他说:‘像我从前,扫掉倒了算了,这次觉得,我的力量比它大,我要扫就扫,不扫就不扫,它对我也没妨碍,何必,我不去动它,我进屋,不动它。”
我当时听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第二天,我再到院子一看,这个骨头变成白色的了,原来蚂蚁把它外面的这些肉隙都吃的干干净净,就剩下骨头,蚂蚁也没有了,这个我想不到的。”
我问他:“这给你一个什么印象?”
“它是生命,我也是生命。为什么我有能力,我有权,我要它死?我一踩它就死了,但又何必呢?它对我没有影响。它也是生命,它也要生活。”
这个采访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我记得这些话,但没细想过,有天看书看到黄永玉说,“美比好看好,但好,比美好。”
我看到这儿,想起那根赤白干净的骨头,这就是好,一个与万物本真相待,自行其是的世界。
8
前阵子,编导王瑾(外号“蚂蚁”)拿来一封信,老先生给摄像、编导每人画了一张肖像,还注明,“给小王的裤子上画了八个洞,为了时尚起见”
送我的是这张画:一对男女靠窗对书而坐,上面写“推窗时有蝶飞来”。
这期节目,每个参与的人,蚂蚁、小余、天舒、老范、李伦、邹根涛、沈超、陈曦……人人珍视宝爱。蚂蚁把画册从上海运到北京,再运回去,我平时马虎,这次也怕掉了哪怕一个纸片,看完一本本摞好,放在小茶几上,夜半三点一声巨响,小几塌了一半,还好没损失画册,装在大纸箱里封好,挪到楼下,蚂蚁和天舒嘻嘻哈哈把它抬走了。
这一期不过是寻常巷陌的情理,也没什么传奇可言,就是一个世纪来一对普通男女的生活,我们也明知收视不会太好,但还是要做这一期。老先生的孙女舒舒在信中写过“ 时代是不一样的了,像他的画册里有一页“相思始觉海非深”,那么严重的句子,可能不是每个人都有幸和有勇气可以引到自己身上“
策划小余回信说:“换了我,我也会问自己,会不会不遗余力长久做一些“无望”的事。但我想,因为喜欢,所以情愿。时光可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也让另外一些人愈加清晰”
我问过饶先生,“这画册中写了很多的内容,你最希望后代能够记住什么?
“一个人做人要忠厚。忠厚的人总归是可以持久的”
这二字他践行一生,象一点润如酥的雨,落下无形无迹,远看才草色青青,无涯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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