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岫岩妈妈
父亲重新“出山”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母亲那里,母亲高兴得像小孩子过年一样。那天,我正准备到学校参加动员去生产建设兵团的学习班。突然,母亲带着大姐和二姐过来了。母亲的眼神异常明亮,一进门就高兴地对我说:“小元儿,你爸爸‘解放’了,在南京军区当副参谋长。他让你们都去南京当兵哪!”
很快,在母亲的安排下,我们兄弟姐妹都陆续来到父亲身边,我到了父亲管辖下的合肥某师医院当女兵。当兵调档案时,母亲出面将我的名字从“朱元” 改了回来。对我改名,司机爸爸十分宽容,表示理解。可母亲非但如此,还将“援援”改成了“瑗瑗”,以示我永远是王家的孩子。直到此时我才明白,母亲对父亲将我送人心中有着多深的怨恨啊!虽然母亲和父亲曾相互深深伤害,但在内心深处,他们的爱永远是那么刻骨铭心。
父亲回到南京军区后不久,不幸渐感身体不适。南京军区总医院的护士经常一大早赶到家里,趁他还在被窝里的时候为他打针,并做一些简单的检查。但是,一到钟点儿,不管完了没有,也不管你如何劝说,父亲都会立刻上车去军区上班。
父亲生病的消息传到了母亲那里,母亲心急如焚,毕竟曾是结发夫妻,心中永远抹不去那番惦记。母亲给南京打电话,要求来看望父亲。父亲的秘书接到电话,毫不客气地说:“你不能来!首长说了,他就是死也不愿意再见到你!”母亲很伤心,却又费尽心思从北京调到了上海,因为这样她就离父亲能近一点。母亲张罗着为父亲寻医问药,却没有人愿意理会她。母亲始终不甘心,硬是来到了南京,和肖永银叔叔联系要求见父亲。母亲的执著感动了肖叔叔,肖叔叔也希望他们能摒弃前嫌,于是,好心安排了一次让父亲和母亲见面的机会。
那是在南京军区大礼堂观看演出,父亲带着小黄阿姨正准备入座,一位“了解内幕”的叔叔过来悄悄地告诉父亲:“韩岫岩也来了!”父亲先是感到震惊,随后掉头而去。父亲回到家,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当时我妹妹就在他的身边,父亲说他的心脏病犯了,妹妹赶紧递水送药,等到好了一些,才听他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父亲痛苦万分地说:“幸亏我今天没见着,否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当时就会昏过去了!”其实,在父亲的内心深处,虽然母亲深深地伤害过他,但父亲对母亲那刻骨铭心的爱却一直不曾淡去。父亲单独跟我们聊天时,经常把母亲挂嘴边,他总是说,你们的母亲如何的好,并告诫我们:人的一生有两件事是不能选择的,也是永远不能背叛的,那就是你们的祖国和母亲!有一天,父亲在卧室里跟我们一起聊家常,氛围舒适且温馨。忽然,不记得父亲想起一件什么事情,就冲着在阳台上休息的小黄阿姨大叫一声:“韩岫岩……”这一声忘情的呼喊,把我们都惊呆了!当时只觉得空气都凝固了,所有人都呆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父亲意识到自己喊错了名字,就像犯错的小孩子一样,红着脸、低下了头。我从来没见过他眼神那么呆滞,静静地停在那里,半天不再吭声。是啊,这个父亲念叨了几十年的名字,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却又一直封存和深深地埋藏在父亲的心底。猛然听到父亲呼喊它,怎能不令人震惊啊!
经历过一次失败婚姻的磨砺,父亲的性情也似乎变好了很多,我们几乎很少看到他和小黄阿姨发生争吵。唯一的一次,不知是什么原因,小黄阿姨惹恼了父亲,他们在楼上激烈地争吵起来。父亲的暴脾气上来了,我们听到摔东西的声音。我赶紧冲了上去,只见他脱下一只鞋子冲着小黄阿姨扔了过去,小黄阿姨委屈地抽泣着。我赶紧拦住了父亲,真诚地跟父亲说:“爸爸,别生气了!小黄阿姨也挺不容易的,你就多念她的好吧!”父亲居然一下子温和了许多,马上停止发火。这一幕令我动容。父亲已吸取了与母亲婚姻悲剧的教训,学会了宽容和隐忍。
就在我们跟着父亲生活得和和美美之际,父亲的病情却开始变得严重。南京军区总医院决定对父亲实行手术检查,腹腔一打开,发现是胃癌。不幸的是,术后他的肠子又破了,造成肠漏……1978年5月10日,一代将星陨落,年仅63岁的父亲英年早逝。叶剑英、邓小平、刘伯承等送来了花圈,邓小平亲自审定悼词,对父亲的一生给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中央军委补发了父亲担任南京军区顾问的任命。父亲病故后,母亲悲痛欲绝,她非常想参加父亲的追悼会,却被告知遵照父亲的遗愿不许她参加,母亲因此一度精神恍惚,整日以泪洗面。后来,父亲的骨灰被安葬到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为了能经常去陪父亲“说话”,母亲又从上海调回北京海军总医院。我也复员回到北京,在商务部上班,又与司机爸爸和美卿妈妈住到了一起。
晚年的岫岩妈妈最后一次区八宝山给她的“亲密战友”、我的司令爸爸扫墓
母亲见我年纪老大不小了,却还没有结婚,便四处张罗给我物色对象。在母亲亲自把关下,我与北京某机关的一位干部相恋并迎来了幸福的婚姻。此时的母亲,性情比当年变化了很多,好强的她,开始能够原谅别人的过失。每次我和丈夫闹点小别扭,母亲虽然很疼爱我却从不袒护我,总是劝我想开一点,宽容一点。我丈夫总是说,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一个慈母,当年竟会和父亲闹得那样惨烈。我想,这大概是几十年来母亲对自己婚姻的深刻反思、吸取教训的结果吧。
1980年,我怀孕了。当时是高龄产妇,又高度妊娠中毒,整个过程十分痛苦,不堪回首。有一段时间,我出现了流产先兆,当时在海军总院当副院长的母亲把我接过去休养、调理,天天带着我看医生,陪着我打针、吃药、保胎。产后第三天,护士把孩子抱过来,我看了一眼孩子,整个心就全被她占满了。有了做妈妈的感受,我真正体会到母亲反对父亲将我送人的那种心情,那是一种连带着筋、穿透神经的骨肉之痛啊!当年,母亲为了争夺我,一度对我的司机爸爸和美卿妈妈十分怨恨,更是极少与他们来往。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后,母亲也大彻大悟了,不再怨恨他们,还和司机爸爸、美卿妈妈一起照顾我,帮我带孩子。母亲还说她的房子大,让我和司机爸爸、美卿妈妈都过去住。于是,我们全都住到母亲家里,组成了一个热闹的大家庭。在大家的呵护下,我的女儿渐渐长大,顺利升入大学,并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模特。
母亲一天天地老去,1986年,母亲从海军总医院离休。母亲的时间宽裕多了,就经常将我们兄弟姐妹叫到身边,絮絮叨叨地跟我们讲过去她和父亲的点点滴滴。母亲常常流露出懊恼,后悔当时的固执和冲动,她始终不承认她跟父亲离了婚,还说她从来就没见过他们的离婚证书。母亲的家里,一直都挂着父亲的那张穿着将军服、神采奕奕的彩色大照片。母亲还将自己一张彩照放大到和父亲照片一样大,并排挂在客厅的墙上。每逢过年的晚上,母亲都要做上一大堆好吃的饭菜,摆在父亲大照片下面的桌子上,点上一炉香,再摆上一副给父亲专用的碗筷和酒杯,絮絮叨叨地跟父亲说上一阵儿悄悄话,才开始吃年夜饭,年年如此!
有一次,母亲和我们正在山南海北地聊着天,忽然就犯糊涂了,说道:“不跟你们说了,我该给你爸爸做饭去了。”还有一次,母亲听说王家列了祖宗牌位,她便说她是父亲明媒正娶的老婆,要大哥去把她排在王家的牌位里。大哥被她缠得没了办法,只好敷衍说已经给她排了位,她这才安静下来。
2007年6月,母亲的病情恶化。临终前一周,母亲挣扎着要到父亲墓前去祭拜。我们兄弟姐妹怎么劝阻都拦不住,最后只得开车将母亲送到了八宝山。下了车,母亲的情绪特别好,竟不让我们搀扶,自己走到父亲墓前。母亲给父亲献上鲜花,一手轻轻地摩挲着父亲的墓碑,深情地喊着父亲的名字:“近山,近山,我最亲密的朋友,我马上来陪你了。”
母亲去世的前一天,二哥陪着她有说有笑,还趁她老人家高兴拍了几张照片。母亲忽然铿锵有力地说:“王近山是我的好朋友、好战友,我要去找我的好朋友王近山去了!”这是母亲所说的最后的话,作为子女,母亲的这句话,给我们带来了多少感慨和震撼啊!
6月的一个凌晨,母亲静静地走了,终年86岁。听闻噩耗,我和二哥冲进病房,抱头痛哭……母亲去世后,被安葬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与父亲的墓紧紧相邻。每年的清明和父母祭日,我们兄弟姐妹都会带着孩子们一起去拜祭。母亲去世两周年的祭日,我们兄弟姐妹又来到父母的陵墓前悼念父母。看着母亲和父亲紧挨着的墓碑,我顿觉百感交集:母亲和父亲前半生爱得轰轰烈烈,后半生却因爱生罅隙以至反目。如果当初多一些宽容,也许他们就不会分离!现在,他们终于在天国团聚,历经了人生风雨,他们一定更加珍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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