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初来乍到者来说,夜晚的鄂尔多斯最美。
从位于伊金霍洛旗的机场出来("旗"是内蒙古的一种行政区划,相当于县),一路上灯光闪烁夜景璀璨,比之白天,更能代表这个富裕之城的实力。这里的夜景,比上海更大气,比北京更耀眼。粗线条的现代建筑群配上中国传统美学里最喜欢的金色和赤红色,夜幕下轮廓清晰,一望之下,仿佛西亚童话故事里的宫殿,十分气势恢宏,十分-"体面"。
这种"体面"感,如果放在北京或者上海,大概不会让人在惊羡之外产生某种复杂的情愫:夹杂着少许怀疑和不屑。可是这里是鄂尔多斯,一个十年前还带着贫穷落后标志的中西部城市。于是,这种"体面"深深地刺激和鼓舞了人们辩驳的欲望。
多年来,关于鄂尔多斯的故事,被浓缩为两个字:"暴富",这个词意味着简陋的获利方式、粗暴的消费习惯和荒诞的致富故事。
鄂尔多斯盛产富翁:据说市区人口不到70万的鄂尔多斯,有超过6000个亿万富翁,近10万个千万富翁。但是想找到这些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中国,人们并不那么乐意承认自己是富人,被描述成暴发户之城的鄂尔多斯尤甚。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一年前由民间借贷和房地产引发的经济危机使这个富裕之城笼罩着浓重的阴影。"从去年到现在,跳楼自杀的老板至少有一百多,"一个在政府宣传部门工作的年轻人用"是朋友我才告诉你"的口吻对我们说:"要知道,富人、富裕,现在是我们这儿最敏感的词,所以有时候,鄂尔多斯政府并不那么欢迎记者。"
不只是现在,也不只是鄂尔多斯,富裕在中国早已不值得夸耀了。对旁观者来说,富裕始终是一个性质模糊的词、交织着某些难以言说的秘密。而对于当事人来说,这个词除了炫目之外,还隐含着某种不安全。所以,在鄂尔多斯,那些我们能见到并且愿意跟我们聊天的人,都说自己是穷人。
抵工钱抵了六套房和六辆车
11月的鄂尔多斯,第一场雪一下,温度骤降。从东胜到新城康巴什的大巴停运后,站牌前挤满了乘客,黑车生意火爆。四人座的小车,除了司机已经坐了三个乘客,但是到了下一个站牌,司机还是摇下车窗对着窗外招呼:康巴什去不去?康巴什了!
最后坐上这辆黑车的是一个叫叶财能的装修工人。他身穿着土黄色的工作服,头发像落满土一样颜色暗淡。司机招呼他上车的时候,他躲到了结伴而来的两个人身后。司机是急性子,见招呼不到,推门下车,走到他面前劝说起来。
一上车,叶财能僵硬的面孔就活络起来了。
"我就到东康线上的公租房,比康巴什近。不是嫌贵,是我穿着工作服,怕弄脏了你的车。"
"我们工地上的工程做得差不多了,再有三五天做完就回家。冷啊,这里太冷了,我是不想在这里待了,准备回家呀。"
"羊肉嘛,刚开始吃吃还觉得新鲜,吃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还是我们那里的海鲜好。"
叶财能讲一口南方话,在鄂尔多斯浓重的地方口音里辨识度很高。他是浙江台州人,初中毕业之后,就投奔了在鄂尔多斯做工的舅舅,那是2000年的事情。他的舅舅在十几年前娶了一个鄂尔多斯当地的女人做老婆后,就踏踏实实地在这里落了脚。现在全家都是鄂尔多斯户口,和南方那个小城市已经没有多少瓜葛了。
叶财能不一样,他初中毕业到鄂尔多斯时还不满20岁,现在他快30了,最焦虑的事情是还没有讨到老婆。前几年,他玩性大,在跟着舅舅干活的间隙,到北京、山西各处玩。他开着舅舅的一辆小货车到处跑,连驾照都没有。
"工地上没意思,没有的玩儿,我是待不住的。鄂尔多斯我都跑遍了,8个旗县,就一个旗没有去过,其他的都熟悉。有时候我不爱走大路,专门挑小巷子走也不会迷路。"
"赚钱嘛,原来能赚钱,现在人们提起鄂尔多斯也不行了。我和我舅舅抵工钱已经抵了六套房六辆车了,一辆悍马,一辆宝马5系,还有一个丰田什么的。好车也没用,也都不是我开,上次有朋友来了,说这个车不错,借我开开吧,就开走了。"
"从这里回老家,要25个小时,去年我开着车回去,中间在河北睡了一会儿。觉得没用多长时间。但是车还是不可能都开回老家去的。卖也卖不掉,谁要呢?"
叶财能的舅舅刚来鄂尔多斯的时候,给别人做沙发。后来就开始搞装修,接的活儿又多又杂,除了房子不建,安装玻璃、幕墙、雨棚、不锈钢楼梯的扶手这样的活儿都接。
"设计也做,效果图什么的,有时候不想跑,设计师在东胜搞出来,就从电脑里传过来给我们。"
叶财能的工友基本上都是他舅舅从老家带过来的工人,一个活儿做完了就解散了,有新的活儿了包工头再去找这些工人,大家彼此都是熟人。前几年生意特别好,从2011年10月份开始,鄂尔多斯的房地产冷了下来。叶财能的舅舅做这一行时间长,还是不缺活儿。叶财能现在干活的地方是市政府的一个公租房项目,他们觉得这样的项目好拿钱。除了这个项目,叶财能的舅舅还接了好几个"公家的活儿"。
但是就在前几天,在叶财能工作的工地上,有人跑到11层的高楼上要跳楼。那是一个湖南的包工队,活儿干完了,却找不到包工头了。
"好像是搞土建的,打混凝土的。找包工头找了三四趟都找不到,就到项目部要钱,项目部的人说你跟我没关系,你要找就去找你们工头,结果他就坐到了11楼上。"
"最后没跳。来了两辆还是三辆警车,带着几万块钱现金,才把他救下来了。我们坐那儿看了一上午。"
叶财能在鄂尔多斯待了两年后回了老家,中间陆陆续续来回几次,但是都没待长。2007年是内蒙古解放60周年大庆,叶财能跟着他舅舅和几个当地的记者喝酒。"结果两个女记者就把我灌醉了,我连烤全羊都还没有吃,到了第二天还吐啊吐啊的,这里的人真能喝酒。"
他在老家学了修车,还在当地的一个修车行里找了一份工作。只是一直没找到媳妇,去年他又回到这里。
"在这儿找啊?不是不行,可是他们都叫我南蛮子。"他嘿嘿地笑起来,眼角皱起了一些细纹。停了好一会儿,他又喃喃自语道:"做完这个活儿就能回家了。"
不挖煤行不行?不行!
汽车从城区出发,行驶15分钟后,道路两边逐渐空旷起来。
鄂尔多斯的城市化建设与中国很多城市摊大饼似的一圈圈向外扩张不同,而是在远离中心城市的康巴什建了一座新城。因为距离原来的市中心太远,从2004年启动新区建设以来,居住人口只有几万人,被称为"鬼城"。
当地人不以为意,也"鬼城"、"鬼城"地叫。偶尔也有人反驳说鬼城怎么了,人少居住环境好啊,为什么城市一定要那么拥挤?
康巴什自然不会拥挤,设计感十足的建筑群,在外来者初入鄂尔多斯的夜景中便能窥得一二。白天的康巴什更像是一个影视城,或者一个巨大的博物馆,只是"参观"的人的确是太少了。
我们的摄影师程泉原本准备拍一些能反映康巴什闲适悠然的市井照片,可是最终他还是只拍到一些优美的风景图片-想在这里看到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不管白天还是黑夜。
"现在的康巴什就像一个小姑娘,才刚刚有点模样,你不能指望她有多漂亮。"在康巴什一个宽阔的街角,鄂尔多斯市委党校的大楼十分气派,气派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这里方圆几百米只有这一座建筑。党校副校长奇海林在堆满书籍的办公桌后对我们说。
"鄂尔多斯过去很穷,我1982年大学毕业回到这儿的时候,这地方根本没人来。我们是计划经济,要服从分配,必须回来。"
初冬时节,鄂尔多斯的室外温度已经降到零下10度,永不停歇的草原风刮得铿锵有力。而室内暖气十足,温度常常在25摄氏度以上,从寒风中走进室内的人,总能轻易地弥漫出一种温暖的幸福感。
坐在电脑前的奇海林穿着浅色的条纹衬衫,头发一丝不乱。前一天他刚刚从南方结束了一个培训课程回到鄂尔多斯,幸好当时转机到了包头,否则因为这场雪而造成的鄂尔多斯机场关闭会挡住他回家的路。
"鄂尔多斯是一下子富裕的,2000年的时候财政收入还不到20个亿,到了2011年,财政收入已经将近800个亿,除了上缴国家的,地方财政每年可支配收入有360多亿,相当于每天可以支配1个亿。"
据说每年上报财政收入的时候,鄂尔多斯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别的地区是汇总报一个财政数据,鄂尔多斯是把辖区内的区旗分别列出来。因为这里财政收入的数据太大,大到一个区的财政收入和一些地方的省级收入没有差别。
"这个地方有三种类型的人富了。最早富裕的是从事羊绒产业的人,也就是大家常说的'羊煤土气'的羊。有一部分这样的人是万元户、十万元户,最大也不超过百万元。现在看也都不算是富了。"
"第二种人是上个世纪90年代拿着煤矿的人,从2000年开始到2011年,他们在鄂尔多斯煤炭的黄金十年里积累了财富。这个过程中,政府做了煤炭资源整合。煤炭产业转型的时候,一些人退出来了,退出来的时候,他们得到了一大笔转让费。当时的1900多个煤矿最后剩下了200多个,所以计算鄂尔多斯亿万富翁的时候,我这里保守计算有1000多人,因为当时转让费都是1个亿、2个亿的,多的有十来个亿,少的也有几千万元。而留在这个行业的人,就更富了。"
"这些拿到钱的人,一部分就去消费了,大部分人拿着钱投了房地产,这就启动了鄂尔多斯的房地产行业。从2005年开始,一直到2009年,鄂尔多斯做房地产的都赚了钱。这就是鄂尔多斯第三批富裕的人,这些人赚的钱都在亿元以上。"
在12年前,鄂尔多斯还不存在。2001年之前,鄂尔多斯叫作伊克昭盟。行政区划比市级低。当时的鄂尔多斯除了穷,还面临严重的沙漠化问题。但是煤炭价格上涨,带来了鄂尔多斯急速的经济发展。
"鄂尔多斯的转型升级,一直在进行。从农牧业到工业,从工业化到城市化,都是转型升级。我们现在的城市化率有70%,也就是说有70%的人是住在城市的。在改造环境上,也是下了大功夫的,牧区每年有禁牧期。把1900个煤矿整合到200个,不只是数量上的变化,也是煤炭产业的技术升级。但是这个地方不可能不采煤,就像粮食产区,不生产粮食干别的,那是说不过去的。"
"中国目前的能源结构中,煤炭占到69%。去年全国煤炭的开采量是34亿吨,鄂尔多斯市有5.9亿多吨。国家发展需要煤炭,所以我们不挖煤行不行?肯定是不行。"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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