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在“官倒”和“除名”边缘
洪源机械厂是自1965年筹建后,一直为兵器工业部的国防生产计划服务。在一平方公里不到的厂区,聚集着三线建设迁来的东北技术工人,转业军官和 1960年代最知名大学的毕业生。在这家中央部属企业,梁稳根这样的本地大学生报到时,“一点也不会引起关注。”1983年已担任党支部书记的一位员工说。
全厂3000多名员工中,大约有600名党员,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在相同的时间和广播声中上下班。在2000多坐席的俱乐部,休息日有老胶片电影播放和文艺汇演。热处理分厂技术员梁稳根很少出现在这些场合。他住在一套单身宿舍里,每天规矩地在两点之间运动。一段时间后,他即结识了唐修国、毛中吾、袁金华等人,他们开始饭后游走闲谈,甚至到隐蔽处违反纪律打牌。
梁结识的这群人在厂区并不正统。当时工厂仍施行半军事化管理。适龄男性需要编入民兵连定期参与训练。即便面对教官的呵斥时,袁金华等人给人的印象也是“姿态松散”。但梁逐渐得到厂长王福全关注。王是大连人,搭班的党委书记是湖南人,当时国营工厂正从党委负责制转为“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以求简化行政流程,扭转亏损局面。
王希望在行政序列里提拔更多年轻人。他直接在领导层宣布了中层人事计划。当时两位副厂长都说,他们在那次党委会上才第一次听说技术员梁稳根。“王厂长当年用人很有意思,他提拔的年轻人里不少是不安分份子,或者是平时很跳的那类。”当时曾担任党委办秘书、团委副书记等职的谢放华说。梁稳根入厂一年多即被任命为体改办副主任,谢的办公室在梁的隔壁,“这个速度当时非常少见,但也还有几例。”
梁稳根进入体改办后,能以非党员身份接触到党委扩大会议,他也更关注整个工厂的变化。随着中央军委逐步裁军,工厂不能再纯粹以军队采购维系生存。工厂开始尝试进行民用品生产。当时涟源县统计数据显示,到梁稳根离开的 1986年,该厂还为新的单车产品开足产能,其年产值达到新高,而后却骤然滑坡,到1990年时已萎缩至最高值的1/4。梁清楚这个决策过程,他也能接触到真实的经营数据。
在别人印象里,梁似乎提出过全盘改弦更张的经营建议。这让一些人形成他讲话不够谨慎的印象,他们认为以梁的资质,即便已经身为副处级中层干部,三年内也很难排入党员队列里。很快梁就萌生去意。这件事并不像后来某些记叙那样引起轰动。梁始终和一些工友保持联系。之后近十年时间,他都在劝说他们加入自己。
当时考上研究生的年轻技术员向文波,被党委拒绝暂时脱离生产前去就读,这加速了他远离洪源厂的速度。向第二次考上研究生并顺利毕业后不久,请调到当地一家国资工厂从事管理和党务工作。1991年他也加入梁稳根的团队,现在是上市公司三一重工总裁。当时唐修国也是基层改革分子,他向分管技术的副厂长黄佑程提交了一套改革方案,几乎每天去催促领导翻阅。在确定难以有更多回馈后,他加入了梁的创业团队。
多位当时职工说,梁离开后的第一桶金,来源于与当时涟源县委书记的儿子短暂合作的废弃金属买卖。这个领域存在明显的价格双轨制。县委书记的儿子也在洪源厂工作。他们有望从江西获得一批处理锌料。但要谈妥这趟有几分“官倒”色彩的业务,尚需要证实自身的实力。王批准了一些假期,还借给他们一辆厂领导专属的吉普车。它仍然悬挂军牌,在部队体系里仍至少是团级干部专驾。在一定程度上,它能保证打开门跳下车的人是可靠的。
梁的志趣和视野并不仅在此。他希望自己创造一种市场急需又没有供应的商品。他1986年开始尝试生产电焊条时,涟源统计部门都尚未掌握过这种工业制品的产量。当时梁的胞兄在退伍回村,接替梁云长担任村支书。梁顺利占用过去一个大队部的平房和地下室。他的帮手带着一群村里的青年,将旁边曾是牛棚的自留地也改造成车间。
此时梁擅自离职已有半年。洪源厂公开贴出告示,称已将一干人等除名。但县委书记和厂长保全了他的户籍和档案。梁后来还顺利与县保健院的医务工作者李立华领取结婚证。一位后来为他办理人事调动的洪源员工说,他在涟源市注册企业后,几位当地官员为之协调,档案很快转到地方。
家人对他的愤怒也持续了一段时间。梁当时的工资一个月约40多元,相当于当地农村健壮劳动力近半年的收入。最初,梁还依靠王厂长特批生产弹药筒的废旧黄铜。分管技术的副厂长黄佑程记得,在他焊条生意起步那年,从厂里借出大约40吨这种材料,并约定一定时间还上相应的处置费和利息。“都是好东西,但放在厂里已经没太大用了。”黄说。
几年后工厂运营更加困难,直至2005年宣告破产改制。中国兵器工业集团的资产管理公司接管后,虽然继续生产少量装备驻港部队的穿甲弹,但近一半设备和厂房已被留守员工个人租用经营,在他们身上,梁稳根、唐修国当年以承包为导向的改革计划得以实现。
3.紧随“政策”和“感恩”形象
梁脱离体制内身份后,和唐修国等人几乎完全闷在道童村的厂房里,澡堂也就势建在车间一旁,和冷却水使用同一条排水沟。在创业初期,梁并未实现超凡的资本累积,但他很快找到在正确政策语境中适合自己的身份。
梁先是被视为科研人员离职到乡镇承包业务的代表,企业管理部门向省政府的汇报了他正在试制铜基钎料,称其创业首年就实现利润20万元。1988年梁参加省内《湖南乡镇企业》等新闻媒体的评选,又当选“十佳农民企业家”。实际上梁的厂房并无村集体的投资。借成为典型人物,他赢得党政部门注目,在市场上也显得更具信用。
在创业第三年,梁彻底公开私营企业主身份,他在工商部门注册涟源市特种焊接材料厂。地方党委很乐于看见他的进展。当时涟源市财政局撰写的材料称,国资企业缴纳的利税在1990年代初仅有顶峰时的1/10。县里又需继续上缴定额税收,因此私营企业是他们新的税源。县委书记阳花萼据此更能支持梁的创业,让他能避免当时过多的审批和管制。
之后两年,中国开启以价格波动为代价的改革,当地村办企业数量减少了近 20%。湖南省也就个体私营经济萎缩向全国工商联递送过专题汇报。梁很快谋求到担任省工商联副会长的机会,打通了紧跟政策的信息通道。他此后担任省工商联副会长十多年,直到2007年向文波接替了他的席位。这保证他可定期向工商联提出建议,以纪要形式向省级党政部门抄送。
梁最初的经营业绩甚至不是涟源第一。1992年“三一集团”产值3520万元,利润仅为170万元。但他年轻而有代表性,获得过团中央、全国工商联等机构表彰,顺利在次年成为全国人大代表。梁没有在材料生产领域恋战,决定进入他并不熟悉的工程机械。这也符合湖南省委发展高科技工业集群的思路。他将重型工程机械板块迁入长沙经开区。
几年后,公司的资产负债率迅速上升,资金链尤其显得紧张。2000年8月,省委书记带着分管金融的副省长和一批银行行长考察三一集团。此后中国银行等机构将三一等公司列为“重要扶持单位”,之后它们不断向三一提供短期贷款和商业发票贴现。政府的产业引导资金也投入到三一项目中,到2003年10月胡锦涛亲往视察时,三一重工已经名列政府工作报告中的“标志性工程”。
在上市前三年的关键时期,通过长沙经开区给予其三种减税政策,三一重工共获得约1.12亿元税收优惠,是其三年净利润总数值的31%。当时审计机构认为,计算免税年限的法律依据欠充分,但给予的优惠真实存在。三一实现在A股上市时,虽然它的资产负债率明显高于竞争对手,但占有相对大的市场份额,生产线也处在较新状态。
梁稳根维持着低调行事风格。但他希望党和帮助他的人,都能体查自己的感恩心态。他为道童村困难户支付农村医疗保险的个人应缴部分;在2010年试图并购洪源机械厂时,他分发给到三一参观的老同事一人5000元红包。对曾帮助过他的王福全、阳花萼、翟登科等人,梁一直予以各种关照。
资本市场对梁同时存在赞赏和批评。伴随中国基建项目投资起速,仅上市公司三一重工的总资产规模,已由十年前11亿元,扩张到目前超过708亿。但其中有近230亿与所有者权益数额几乎等量的应收账款,至今年年中还未回笼。
4.“公司干部提拔要交入党申请书”
在梁经受过各类考验后,他希望企业也对党本身有所回馈。在上市前一年,他决定在三一重工建立党委。今年上半年,中央党校专程到三一集团进行调研,课题组在校报《学习时报》中发表报告。执笔人认为梁在公司试验非公企业党建时,已将其作为“政治使命”。
最初企业里很多党员不主动表露身份,也不希望参加组织生活。梁稳根选择强势宣示的姿态。在一次高层早餐会上,梁提出今后只提拔共产党员担任干部。但下属认为这有违宪法原则。梁此后换了一种稍微宽松的提法,他要求干部在提拔前要提交入党申请书。董事会和党委联合下文确认了他定的规矩,同时每年拨发党建经费 100万元,梁还承诺上不封顶。
现在三一各公司共有5200名党员,占员工总数约9%。每年新推动近400余名骨干入党。党委要求业务骨干尽量在党支部任负责人或委员,未来不仅考核他们的经营业绩,也要考核党建工作。考核细则已编号进入日常管理制度由向文波签发。
梁稳根本人并不担任党委委员,无需参与党委例会,他有效保持着党委与董事会之间的平衡。向文波虽然兼任党委书记,但极少以党委名义干预其他高层的管理条块。在人事提拔领域,党委至今也从未使用过否决权。
去年8月下旬,中央多个部门组成工作组来到三一工业园。当时一共有四位部级官员参与,他们分为三个小组,花两天时间与公司党委、当地党政、税务、金融和司法机构分别进行了谈话。接到通知后,与梁共事多年的公司党委成员也觉得,准确描述梁与党的关系并不容易。最终党委向中组部汇报情况时希望说明,梁的经历和党的重要精神和阶段性政策密切相关。
梁稳根要求将“心存感激”四个字印在行政中心入口旁。集团党委第一副书记何真临记得,梁在当选十七大代表后,就公开表达过三一集团已和党的事业融合。而他在十八大再次公开向党表达感恩后,则遭遇到互联网用户的各种解读。下属一直希望为他寻找能更好的发言稿起草者,“最好是来自党委政研室”,以应对日益复杂的言论场合。
近一年围绕他党内任职的猜测平息后,56岁的梁稳根说他准备在十年内退休。那之后他打算花更多时间呆在道童村钓鱼。而他的朋友认为,“他对党的情结不会消失”,在他培养下正逐步接手企业的儿子梁在中,已在四年前进入共青团中央委员会。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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