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周末:人与人之间应当有恰当的距离。
柴静:对,你要意识到你是个陌生人,别以为自己是记者就跟谁都“自来熟”,别觉得自己问什么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关切过头了,就是冒犯。
我曾经采访过一名遭受性侵的女孩,她因为杀死施暴者而被判刑。在看守所进行采访的时候,她提出不希望现场有男性,可摄像师和法警法官都是男的,而他们又必须在场。我告诉摄像师,就远远地拍女孩的剪影。然后我和她紧挨着用耳语完成了采访。在采访时,有些事我知道我可以问,但我没有。这事无关案情,有关人性,但这部分太私密,是人家与妈妈姐姐才能分担的部分,不要冒犯。
解放周末:可在很多人看来,“追问”是记者的职责。
柴静:当一个人说“我追问某人”的时候,重点往往不在追问这个动词本身,也不在宾语上,而是在隐含未见的主语上,是“我”在追问,这个“我”显得很牛哦,虽然“我”没有出现,他要的是这种感觉。而现在对我来说,宾语最重要,对方最重要。我要感受他,我并没有之前就想好要怎么去处理各种突发情况,我不知道张妙家有没有帘子,我也不知道那个女孩会说什么话,我就尊重我当时的感受,作为一个成年人,我觉得这样做更合适。
解放周末:你曾说过,真相是无底洞的底,作为记者难道不该去追寻真相吗?
柴静:当然,但不必挂个幌子叫嚷。这种叫嚷本身就很虚弱,还有就是特把自己当回事。我们每天去一个煎饼铺买煎饼,煎饼做得挺好的,可人家也没有挂过“德艺双馨煎饼铺”的牌子吧,把煎饼做好了,不卖臭鸡蛋,就这么简单。
我们不要把身份看得那么神圣,弄得那么明晃晃,我们可以保持疑问。 “追问”是一个什么样的词,好像对方在前面,后面有一种紧张感。其实没有必要有那种紧张感,就像我们坐在一起,一问一答,一来一往,挺好。
很多时候,你做的事情可能很重要,但你自己并不重要,不要太爱惜自己的羽毛。应该为了事情本身,去做那些对的、应该做的事情。
解放周末:做对的事情,是为了什么?
柴静:就是为了“对”。
认识事理越深,就越不能抱怨什么。
每一个障碍都是你重新认识世界、认识你自己的机会。
我现在越来越感到,要向后看历史、向前看大势。
解放周末:早年你在电台工作,后来到《东方时空》的“时空连线”、《新闻调查》,到现在的《看见》,这几个不同的岗位有没有让你感觉“不对劲”的?
柴静:做“时空连线”时我身上散发出一种失败的气息,主要还是不懂,没有经验。没经验时人就没自信,就容易显得虚张声势,一虚张声势就显得更加虚弱,就是一个恶性循环。但也确实下了苦功夫,自己做策划、自己剪片子,每天报选题,让自己的肌肉变得强壮起来。叶子往外长碰到了石头,但它还要长,还是会长出来。
解放周末:这也说明,做“对”是需要积累的。每个人可能都想做“对”的事情,但往往会遭遇到“不对”的环境、“不对”的条件,这时候怎么办?
柴静:当年为什么我做《新闻调查》感到特别过瘾,调查是什么,就是不断碰到障碍又不断突破的过程。生而为人的很多乐趣都在这。人生如果没有障碍,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每一个障碍都是你重新认识世界、认识你自己的机会。认识事理越深,就越不能抱怨什么。
解放周末:关键在于怎么作出判断。
柴静:这个判断要准确,判断来自于你看到各种社会力量的流变,而且它们会在什么地方遇合,相互激荡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其实历史当中已经出现过了。对历史了解越多,对现实的观察越敏锐,判断力也会越精确。判断精确了,在契机来的时候,你所受到的阻碍也越少。所以要很敏感,像钉子一样毫不犹豫地嵌进缝里,那一瞬间要非常准确,不能犹豫。我现在越来越感到,要向后看历史、向前看大势,如果能让这两种视野纵深延展的话,那么我们对于现实的判断就会更准确一点。
解放周末:你是通过什么方式向历史学习的?
柴静:主要还是阅读吧,历史类的书在我的书架上大约占到一半。
解放周末:每天会花多少时间来读书?
柴静:我基本属于只要能腾出手就会看,没有固定的阅读时间,随时随地都会看,要专门有个阅读时间也挺麻烦的。我的包里总装着书。
解放周末:即使化妆品不带,也会带书。
柴静:化妆品倒经常忘带。 (笑)这两天我在看《忧郁的热带》,也觉得很好,我对社会学、人类学的内容都很感兴趣。我们要向西方新闻写作学习,我说我看托尔斯泰什么的,但你要知道其间的差距太大了,要把这些台阶一步步走实,你要先知道好的东西在哪,要避免从较差的开始,要从比较好的一步一步践行之。
“作家”这两个字在我心中太重了,我觉得我配不上。
人生的阅读总是充满惊喜,好比你认识了一个亲人,他又给你介绍了另一个亲戚。亲切的人总会相遇。
真正的作家是什么人?我想应该是“年轻人”,他们在精神上永远不衰老。
解放周末:有没有想过以后不当记者不做主持人,纯粹当个作家?
柴静:不会吧,“作家”这两个字在我心中太重了,我觉得我配不上。
解放周末:现在有的人业余画了几幅画就敢称自己是画家,有的人匆匆出了一本书就敢说自己是作家。
柴静:有的人自称作家,我不管,但我心中有我对作家的标准。
解放周末:在你心中哪些人可以称为真正的作家?
柴静: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巴比尔、曹雪芹,还有好多。我有自己喜爱的人,这个群体的人都有相近处。像我最近刚读完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我非常喜欢,对我有很大的影响。他写的是十九世纪的文学,听上去多枯燥啊,讲的都是拜伦、雪莱这些人,我连他们的诗都没怎么看过,但我却被这套书完全迷住了,以至于读到精彩的段落时,会忍不住站起来,在我们家屋子里走上两圈。
真正的作家是什么人?我想应该是“年轻人”,他们在精神上永远不衰老,即使隔了一百年、两百年,永远不老,永远年轻。就像勃兰兑斯,我是看了他对歌德的评价,才去买了歌德的书看,后来又看了朱光潜写的《歌德回忆录》。人生的阅读总是充满惊喜,好比你有一个亲人,他又给你介绍了另一个亲戚,亲切的人总会相遇。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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