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据沈元同窗郭罗基回忆,沈元告诉过他,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礼炮声中参加了少年儿童团(少年先锋队的前身)。那时他刚进初中,是班上的第一个。进入高中,又是最早参加青年团。1955年,沈元以当年高考文史类全国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有志于中国古代史,专攻秦汉史。
沈元9月入校后志趣高远,常以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自许。他对同学们曾说:“我们就是未来的范文澜、郭沫若、翦伯赞。”上述三人是当时史学界三大权威人物。在提倡做“螺丝钉”的时代,一切雄心壮志都被说成“狂妄自大”、“野心勃勃”,谁出头就会被削平。沈元的放言高论、出色学业,招来异样目光。
郭罗基回忆,当时他是历史系55级党支部书记。全年级分三个斑,沈元在一班,他在三班。一班的党员就常常向他汇报沈元的“问题”,二年级时三班成为考古班,学考古的调进,不学考古的调出。郭罗基被调到一班后,他发觉沈元之所以成为“问题人物”,在于他才华出众遭人妒忌。沈元被指责为“不靠拢党组织”,然而他却对郭罗基个人很“靠拢”,还说“我们班上只有郭罗基是有人性的共产党员”。
五十年代,史学界的热门话题是中国历史的分期问题。中国的封建社会从什么时候开始,主要的意见是三种:西周封建论(以范文澜为代表),战国封建论(以郭沫若为代表),秦汉封建论(以翦伯赞为代表),另外还有一派魏晋封建论。毛泽东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说:“封建制度自周秦以来一直延续了三千年左右”。他把三种主要意见都囊括了,但首先是肯定了西周封建论,故此论颇为时髦。
郭罗基回忆,因学生们大多是翦门弟子,受其影响都认为西周封建论最没有道理,战国封建论道理也不充分。按历史分期的主流意见,中国的封建社会都在两千年以上。因而提出:中国的封建社会为什么那么长?这是史学之谜,这个难题激励了研究,史学界开了不少讨论会,发了不少论文。而还是学生的沈元也有志于探索史学之谜,他称从初中开始就思考这个问题,也对秦汉史兴味甚浓。二年级时,写学年论文,沈元的选题是《论汉武帝》。
整风变右派:私译赫鲁晓夫“秘密报告”
从现仅存的一张公开照片可以看到,沈元长相清秀:穿灰布中山装,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是一个面皮白净的书生。其北大同学回忆,沈元平时腼腆少语,循规蹈矩,他是那种天才加上勤奋的学生。在北大学习期间,他在给老师的信中写道:几无片刻休息,大批的参考书要看,要做摘录。每次课一完就跑到图书馆去,每餐之后也尽速赶去等馆门之开,否则抢不到座位,“我们进了图书馆,正像饿牛进入水草地。”
然而,好奇心害死了这位早慧且勤奋的青年。1956年,国际上发生了大动荡。这年2月,苏联共产党召开第二十次代表大会。赫鲁晓夫在大会闭幕后,召集全体代表连夜开会,作了《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长篇“秘密报告”,揭露斯大林问题。国际上对斯大林问题议论纷纷,引起强烈反响。东欧的苏联卫星国蠢蠢欲动,反抗控制。
常进图书馆的沈元并非一味埋首故纸堆,他十分关心现实问题。这年2月,沈元在阅览室里看到一份《工人日报》,上面全文刊载了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读后大为吃惊。据郭罗基回忆,当时大学生的外语都是选择地学习俄语,不能阅读英语报纸。沈元在中学学过英语,借助字典摘译了赫鲁晓夫秘密报告,私下供同学们传阅。其中特别惊人的是斯大林在肃反中大开杀戒,受害者达七十万人之多。
看后沈元的“翻译私货”,学历史的北大学生们认为,斯大林是可诅咒的。同时又想到另一方面,要是生活在那个恐怖的年代,如何避免成为屈死的冤魂?郭罗基回忆有一个时期,宿舍里每天晚上议论的都是斯大林问题。沈元比其它人想得多,当时他发表了许多看法,能记住的主要有两点。
一是赫鲁晓夫秘密报告中揭露的事实,为何在《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苏联史》中都是看不到?那样的历史是信史?沈元提出:中国封建王朝的史官还能秉笔直书,社会主义时代为什么不能写信史?学习和研究史学的人对于如何书写历史,当然是特别在意的。沈元提出的问题,引起热烈的讨论,大家不能不联想到自己的使命:自己将来做一个什么样的历史学家?谁来继承太史公的传统?
第二是斯大林为什么能够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干了坏事为什么能够长期隐瞒?赫鲁晓夫只是谴责个人崇拜。沈元认为,根本上是制度问题。这也是国际舆论对斯大林问题的普遍看法。铁托在普拉的演说也这样讲:这里不仅仅是个人崇拜的问题,而是使得个人崇拜得以产生的制度问题。长期以来,关于沈元翻译赫鲁晓夫秘密报告的来源,有两种迷糊不定说法:一是英国共产党的《工人日报》,一是美国的《工人日报》。50年代,外文报纸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阅读到。为一探究竟,笔者周一前往中大学图书馆查阅史料,在典藏室里找到了这份报纸,核实为美国的《DailyWorker》,翻译成中文即《工人日报》。
1956年2月14日,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做了秘密报告。当时中苏处于蜜月期,中共派出的是以朱德为团长、邓小平为副团长的代表团参加了苏共二十大。根据现有史料,笔者暂时无法证明两人是否当场听取了赫鲁晓夫的内部秘密报告。不过据笔者查到的报纸版面,《DailyWorker》在苏共内部会议开完的第三天,即2月16日即以“独家报道”的醒目导读,分2天连续全文刊登了这份报告。
在意识形态尚存的时代,信息管制到今天也有,只是形式稍有不同。据沈元的另一同班同学雷光汉回忆,赫鲁晓夫做二十大报告时,国内是绝对保密的,只传达到高级干部,老百姓不得与闻。但沈元以自己的学识和敏锐度,在图书馆看到了这几张报纸后,将它翻译了出来供人传阅。从这个角度讲,沈元所做之事,超出了一个学生的视野范畴,也极为冒险。
笔者推断,与他同处于一个大学时代的学生比,学历史出身的沈元关注时局,比同龄所有人都走得远。后来反击右派运动中涌现出北大的林昭、张元勋,人大的林希翎,1956年年初当时他们可能什么都还不知道。可以确定国内当时,几乎没有几个人全文阅读过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而沈元是一个例外,且他还只是一个在校大学生。
1956年,中共正式提出了所谓的“双百”方针(百家争鸣,百家齐放)。这一年,是难得的思想宽松的年头。接着一九五七年春天,毛泽东和中共各级党委千呼万唤鼓励“鸣放”,要求党外提意见。得风气之先的北大学子,用不着等待邀请,自己就鸣放起来。历史系宿舍外的鸣放标语以及墙报《准风月谈》,批评某些党员和党支部压制鸣放,据称就是沈元与四二三号宿舍的同学所写。
北大“五一九”以后(5.19这一天,北大自发鸣放开始),沈元虽然也同意人大林希翎、北大谭天荣的一些观点,却不同意他们“煽动情绪,搞得燕园之大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他在大饭厅前的辩论台上与他们多次辩论,在老同学眼里沈元是标准的左派。然而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沈元因翻译传播赫鲁晓夫秘密报告,被定为极右分子。翌年他被开除学籍,遣送农村劳动改造三年。这一年,沈元正读大三,19岁。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