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的沉寂,当那边屋子里又响起烦躁的踱步声和拍打桌上的书籍纸张声时,你便低眉顺眼地轻轻走到门口。领袖这时会气呼呼地站住,训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就要说:“我怕你见我烦,躲开了。你现在要我做什么?”领袖会一屁股将他魁梧的身躯坐到椅子上,怒气未息地不理你,还会说:“不需要你做什么。”这时你绝不可再离开,而要在门口静静地靠一会儿,然后恭敬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他背后轻轻给他捶肩膀捶背。领袖经常熬夜批阅文件,容易肩背酸痛。你捶了几下之后,领袖就会不耐烦地挥一下手:“不用你捶。”你便停住手,然后一动不动,等对方把跷起的二郎腿放下,再换另一条腿时,你便尝试着再给他捶起来。
这时,他似乎余怒未息地、不耐烦地接受着。你便继续捶,然后开始给他捏拿肩膀。又过了较长的时间,领袖就会叹息着举起大手,拍一下面前的桌子:“你怎么这么混?”这时你就可以哭了,而且不妨哭得厉害一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起来。
这时领袖也会出现罕见的温存,他会站起来走到脸盆架那里,拿起毛巾走过来,塞到你手里说:“不是英雄不落泪,好啦,我们的英雄。泪落得多了,要成林黛玉的。”这时你就该破涕为笑,然后把头抵在领袖宽大的胸脯上捶捶他。领袖也会拍拍你的背:“好啦,烟消云散。以斗争求团结,团结存。”然后,领袖可能就会坐下来伏案写东西,你就可以为他研墨、削铅笔、整理纸张。也可能领袖会坐下来抠脚趾,你就端盆水来给他洗脚。领袖会说:“我会自力更生。”你就要说:“请给我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再后来,就会出现一个很恩爱的夜晚。
一瞬间流烟飞云般掠过这些回想,江青止不住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而这心绪在她的形体上也有流露,周恩来笑着说:“我们的江青同志在感叹什么事呢?”车一路北上,过了甘家口、百万庄,迎面丁字路口是动物园花岗石砌就的围墙。车队在这里左拐,再右拐北上。江青一指围墙说道:“文化大革命现在还没有发展开,以后连这围墙上都贴满大字报才声势浩大。”周恩来点点头:“会发展壮大的,不过交通要道、马路两边最好不要贴大字报,那样司机开车注意力不集中,会出事故的。”说着,他显得很愉快地笑了。周恩来的笑声很浑厚,他的身材不算高大,然而他的浓浓的剑眉、炯炯有神的眼睛、浑厚的声音还有那独特的端着左臂的站立姿势,都显出一个男人的伟岸。
思绪飘浮中,毛泽东的形象又在眼前矗立起来。事业、思想和权力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就这一点来讲,江青从来感到自尊心的满足。她毕竟成为了中国最伟大人物的妻子,作为一个女人,她在这一点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也正因为如此,她可以居高临下地打量一切男人,也以同样优越的目光打量一切女人。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崇拜毛泽东的伟大时,她就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特别是看到一些十分了不起的男人在毛泽东面前俯首帖耳时,作为毛泽东的妻子,她的骄傲油然而生。她甚至从心底里轻视他们,这种轻视当这些男人对她表示轻视时尤为加倍。
她知道,共产党上层大多数元老不把她放在眼里,从延安和毛泽东结婚时起,他们就搞了个“约法三章”:限定她在贺子珍未和毛泽东正式离婚前不得以夫人自居;限制她只能在生活中照料毛泽东;限制她永远不可干预政治。毛泽东为了不得罪他的同僚,接受了这个“约法三章”。而她为了得到毛泽东,根本没有其他选择的可能。在延安时,不管毛泽东的窑洞里来了谁,刘少奇、彭德怀、朱德,她只是端茶倒水拿烟,完了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到自己的房间里。
她至今记得,有一次一些人坐在毛泽东的窑洞里吞烟吐雾地谈话,窑洞三间相连,进门中间是堂屋,堂屋右手一门连通毛泽东的房间,左手就是江青的房间。江青原本已经沏茶倒水拿烟完毕,退回自己的房间,忽然想到自己正在看的一本《共产党宣言》放在毛泽东的房间里,便谨小慎微地走过去,穿过团团就座的人,去窗台上拿那本小册子。当时作为总司令的朱德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和毛泽东谈着什么,这时抬起眼,用非常不信任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虽然那只是一眼,却让江青感到浑身发冷。朱德那眼白眼黑分明的眼睛至今还刺着她,令她终身难忘。在随后这些年中,这样的目光她还经常遇到。那天从毛泽东的屋里拿回《共产党宣言》之后,她坐在自己的屋里,手摸着《共产党宣言》,两眼直直地喘了半天气。当她隔着桌子从窗台上拿到书转过身时,发现不仅是朱德,其他几位领导也都用类似的目光看着她,她的出现显然使谈话暂时停顿,表明了他们对她共同的排斥。
进了中南海以后,她也经常遇到类似的事情。
有一回,外交部长陈毅来看毛泽东,她在中南海住所的门口迎候,并非常亲热礼貌地微笑着告诉他:“主席在里面等你。”陈毅却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径直迈着大步走了进去。当时陈毅那不拿她当回事的傲慢样子真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看着陈毅那肩背滚圆的身影,她似乎下了一个决心。在这个世界上,伤害别人的人都记不住自己伤害别人的历史,而被伤害的人却永远不会忘记一切。在这些年中她心头积满了这样的目光、这样的面孔、这样的背影,现在,历史的讲台终于轮到她了。
毛泽东的面孔又浮现在面前。那张面孔后来也变得有些不耐烦,他经常坐在沙发上用冷淡的目光看看自己。每当这时,她就会非常酸楚地回想起延安时期那段虽然不时有雷霆大怒却还亲热的经历。她知道,爱情的最大敌人是厌倦。在这方面,她面临的是不平等待遇。毛泽东有厌倦她的权利,她却没有厌倦毛泽东的权利。每当这时,她就敌视有可能和毛泽东接触的一切女性。那些在毛泽东身边照顾起居的小护士尤其是她嫉恨的对象。她们能够成天围绕在毛泽东身边,而她见到毛泽东的机会却越来越少。她眼前浮现出毛泽东的小护士李秀芝,她那和和善善恭恭顺顺的小样,想必在毛泽东看来更顺眼得多。想当初李秀芝刚进中南海时,还需要自己对她的指点,介绍主席的生活习性,那时李秀芝是何等地小心,何等地恭顺!现在不同了,自己要见毛泽东还要通过她的安排。她只能忍气吞声,因为她面对的是领袖的权力。在这个世界上,她的全部生存地位都取决于她和毛泽东的关系。毛泽东可以决定她的一切,她却没有丝毫违抗的可能,“顺者昌,逆者亡”这句古话用在这里非常合适。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