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2月,正是中共中央召开四清工作会议期间,那天开会,主持会议的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没有通知他。他很生气,打了电话。邓小平在电话中解释:“今天是个一般性的工作会议,听说主席这两天身体小有不适,就没有预先通知您。”毛泽东当时就说:“这个会我要参加,而且有话要讲。身体小有不适,不影响开会,轻伤不下火线嘛。”到了会上,刘少奇、邓小平一班人都在,他讲了话,而且郑重其事,口气严厉:“农村现在的问题实质上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个阶级的斗争,这是主要的矛盾。”他义正词严地强调了这个治党治国之本。作为国家主席和党的副主席的刘少奇这时却在一旁插话:“农村的矛盾是各种各样的,有干部和群众的矛盾,四清和四不清的矛盾,具体的矛盾还是要具体分析,是什么矛盾,还是作为什么矛盾解决为好。”
刘少奇的话虽然声音不高,却明显表现出一种固执的对立情绪,令他极为不快。这样打断他的讲话,公开造成僵局,虽然短暂,性质却十分明显。他当即提高了嗓门,继续讲述自己两条道路斗争的观点,同时深刻感到了自己在中央工作中已被排除在外。一班子人似乎都知道刘少奇的观点,他们之间也形成了相当一致的工作气氛。他踏进这个会场时,虽然表面上仍然得到了领袖的待遇,然而从刘少奇、邓小平以及这班人的眼睛里,他看到的是敬而远之。他们正在情投意合按部就班地操作着,他来了,他们都有些尴尬不自然,似乎他不该来打扰他们,不该不信任他们,不该干预他们。就好像一群玩得正高兴的小孩见到家长,虽然不得不表现尊重,骨子里却眼巴巴地希望家长不要打扰他们,赶紧离开。他在这班人眼里读到的就是这种意思。他在声色俱厉的讲话中始终能够感到,这些人不过在表现敷衍的尊敬。
刘少奇手中一直轻轻转动着铅笔,目光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前面。邓小平抬着头似乎在聆听他的讲话,又时而低下头看看手中的材料记几个字,其实,那神情是在想其他事情。这是他自遵义会议执掌权力以来首次被冷落被顶撞的会议,在毛泽东心中留下了极为强烈的印象。他知道,自己长期以来退居二线,将党政军日常事务交给身居一线的刘少奇、邓小平处理,已经在形成大权旁落。
在紧接着的又一次会议上,他决定做出反击。他拿着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和《中国共产党党章》出席会议。会议一开始,他就做了一个让全体都出其不意的讲话,他看着邓小平和刘少奇说:“你们一个是不让我开会,一个是不让我讲话。”他一手拿起《宪法》,“这是一本宪法,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讲话的自由。”又一手拿起《党章》,“这是中国共产党党章,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有权利参加党的会议。”然后,他把《宪法》和《党章》都放在桌上,沉稳有力地拍了拍,“你们有什么权力不让我参加会议?有什么权力不让我讲话?我一讲阶级斗争,你们就不爱听,共产党不讲阶级斗争还算什么共产党?你们手中的权力到底是谁给的?”
那天,他多少有些雷霆大怒了。
正是从那时起,他决定把丢失的权力夺回来。
这样想着,眼前又浮现出今年6月初的情景。当时刘少奇、邓小平乘专机到杭州向他汇报文化大革命的情况,他含威不露地坐在沙发上。这时的刘少奇和邓小平已经显得相当恭敬了,两个人都坐在沙发的前沿前倾着身子。邓小平用两肘撑着大腿,恭恭顺顺地看着他说:“文化大革命如何搞,大家都没有思想准备,请主席回北京主持工作。”刘少奇也连连点头。毛泽东很平稳地说道:“还是委托你们主持一段工作,各种情况你们相机处理。需要我回去时,我会回去的,现在还没有那么要紧。”他当时在心里说:“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真正展开,你们就都变了个样。以前你们的得意忘形到哪去了?”看着刘少奇、邓小平今非昔比的恭敬目光,他深感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刘少奇、邓小平主持中央工作造成了工作组大面积镇压学生运动的现状。他游泳看书过了半个夏天,可以出来收拾局面了。他一瞬间想起自己写的一首词:“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眼前的汇报还在进行。他既是在听具体汇报,也是在享受听汇报的感觉。眼前这班人才是真正随着他的号令闻风而动的力量,一个领袖失去了令行禁止的权威也就名存实亡了。刘少奇、邓小平6月初在杭州露出的那点恭敬是迫不得已的表面态度,他们有他们的韬略,有他们的势力。眼前这班人却像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争先恐后地围着家长要糖吃。看着他们一个个急于汇报又有所谦让时,他甚至想到,政治家的天伦之乐就是身边总围拢着忠心耿耿的信徒。
他又点着一支烟,吐着烟雾,更舒服地往后靠了一下。他的身躯比他们都高大,坐姿也更轩昂舒展,他能站在一个比他们高得多的高度上听他们汇报,指挥他们。平等的权力没有中心。接近平等的权力也不能形成足够的权威。诸侯强大,天子不存。悬殊的权力才能造成真正的领袖权威。眼前这些人远没有羽翼丰满,他们在中国这个政治大国中具有的权力是微不足道的,只有这样他们对自己才能有绝对的忠诚。当然他们都会想方设法扩大自己的权力,然而这些人大概永远没有威胁他的可能。眼下他正需要这班人权力的逐步扩大,以解决整个政治权力的重新建设。
在中国,其实没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他的深谋远虑,也没有几个人真正理解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甚至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经常愿意住到南方,而不愿留在北京。中南海明明是他的首府,但实际上,他在中南海远得不到他在杭州、在武汉、在上海、在长沙得到的隆重待遇。
在中南海,他是最高领袖,有足够的服从、足够的保卫、足够的服务,然而这里的人对他太熟悉了,一切都司空见惯按部就班了,就连警卫见到他的机会都比较多。根本不像外地,在杭州,在武汉,总有一些诚惶诚恐分秒不离的崇拜与服务包围着自己。那里的每一个省市领导、军区领导都会日夜围绕在身边,以此为重任。服务人员一见到他都如绽开的鲜花般露出羞怯的兴奋。整个世界更灵敏地反应着他的意愿,到处一触即动。
当他在各省市视察时,能够感到他的巨大权力在空间上的移动。当他在远离北京千里之外的杭州、武汉游泳晒太阳,与簇拥着他的人海阔天空地谈笑时,北京的一切还在他的掌握之中,还要听他的指挥。全国各地走一走,才更自在,更舒畅,更悠闲;悠闲完了,再到庄重严肃的中南海指挥政治,更是一件非常有兴致的事情。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