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一个人阅历再丰富也很难了解一个社会的全貌。您如何确保作品中的描写分析客观公正、令人信服?
梁晓声:写小说是另一回事。今天上午,我和一位作家朋友谈小说创作原则的时候说,我们作为文学家,第一品质是一定要善良。善良包含对同胞命运的关注和同情,我们总归是用笔在写他人,而不是写自己;还包含看社会看时代的理性,“善良”这个词我觉得是善和理性的结合,尤其是“良”字,就包括理性。我们不大可能看到,一个人是非理性的但又是善良的。因为非理性的人可能在某件事上是善良的,但也可能误伤好人。
我是城市里工人家庭的孩子,我的生活有一部分短板,就是对农村的现实生活不了解。虽然当年下过乡,但我们是兵团,不是真正的农村。因此后来只能通过间接的渠道去了解,比如看新闻报道、去采风、读别人的作品,但这远远不够。所以,每逢家里来了农村的亲朋好友,我一定要问:农村的面貌、农民的生活到底变了没有?某种情况下,你到了最贫穷的乡村,这时候会想,这么贫穷的地方究竟还有多少?但同时也看到一些农村在发生变化,只看一面是不够的。这种变化见得多了、听得多了,你会觉得,我有理由相信中国的未来。
写社会时评,还需要读一些历史,中国的,外国的,尤其是近代史。读得多了,你会觉得中国目前的状况,确实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希望和忧患并存的一个时期。你几乎不可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虽然问题很多。还有,和国外比较,你会得出另一个结论,我们面临的一些问题,国外大体上也都经历过,只有一部分是中国特色。对于国外经历过的那些事,我们也在经历,但代价要比国外小一些。如环境污染、资源耗费、社会福利分配,二次分配的时候,要多关注更草根、更底层的群众。读了一些历史后,看自己国家的眼光会越来越理性。
记者:读您的作品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您的这种担当意识源自哪儿?家庭熏陶,后天学习,还是社会环境的影响与激励?
梁晓声:我父亲14岁就闯关东了。他在新中国成立后扫盲的时候才认识几个字,但不够看书,只能写些最简单的家信,像电报文那样的家信,而且还有错别字。我母亲来自东北农村一个中农家庭,我没见过面的姥爷做过私塾先生,是识字的。我母亲喜欢戏曲、评书,小时候经常给我讲故事。作为母亲,讲给孩子的故事都是好故事,都充满正能量。
主要还是后来看书。依据我的经验,书籍对25岁以后的人生准则产生影响是较难的,最好从小学四五年级就开始,这也是我写给孩子们那两本书的目的。我不是想仅仅教孩子们如何写作文,而是想通过作文这件事让他们懂得做人的道理。一定要坚守做人的良好原则。
我小时候读过一些故事,今天的孩子可能接触不到。比如,我读过猎人海力布的故事,是蒙古族的一个童话。讲猎人海力布救了龙王的女儿,龙王用珍宝报答他。海力布不在乎珍宝,最后选择了能听懂动物们的语言,这对猎人来说太重要了。有一天,海力布听到一群鸟交谈,得知山洪即将来临。但这个特异功能是有限制的,一旦他把动物的话告诉别人,就会立刻变成一块石头。然而,他还是告诉了乡亲们,一边说一边从脚到头变成石头。
在读这样的书时,我往往会本能地问:“我自己能做到吗?”常常得出的结论是,我不能保证自己能做到。大多数人正是因为不能做到,所以对这个虚构人物产生了更大的敬意,这也是一种文化的力量。我们说自己不能做到,这是由于此刻我们很理性;但如果真的在极特殊的情况下,那我们也可能就会先人后己了。
又比如,我读过高尔基的《丹柯的故事》,这是一篇非常短的文章。一个部落为了生存,在密林中迁徙。密林很阴暗而且多沼泽,树枝缠结在一块儿,每走一步都很艰难。行进中不断有人倒下或被沼泽吞噬,人群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力气和勇气。情急之中,少年丹柯划开自己的胸膛,举起了自己像火炬一样燃烧着的心,把密林照得透亮,人群跟着丹柯勇敢往前冲。后来他的心裂散开来,仍像星星一样散发出光芒。尤其在我们那样一个英雄主义盛行的年代,读了这样的书,更是激情澎湃。但是它和我们的英雄主义又不一样,读了之后觉得自己也做不到,但是很受感动,至少要求自己笔下也要多写这样的人物。
还有,在看古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时,感觉他为人类保住火种固然是很光荣的,但是那种痛苦太难以承受了,在自己写书时就会很自然地觉得,我也要写那种使人向上、使人变好的书。
记者:您曾在一本新书中写到,坚信中国未来的三十年会发生一些变化。是什么给了您这样的信心?
梁晓声:应该说最大的鼓舞是党的十八大以后,习总书记这个班子上任之后的事情。
首先,是反腐败。一些腐败的情况,到了什么程度、到了哪一级别,有些官员人格异化、生活腐化到了何种地步,早已超过了人民的容忍程度。十八大之后呢,你看确实做了许多事。一般老百姓未必知道这些事情做起来有多难。你可以想象得到,那些利益集团的能量很大,完全不可低估,这根本上就是一种较量。现在,反腐取得了明显的成效。你能做的,至少也得像网民一样点个赞吧?你前面呐喊着要这样做,人家做了,而且做起来很不容易,你明明也看到了,这时候又装聋作哑,那不是一个正派知识分子的立场。我们常说做人要正派,在生活中也是如此。
其次,是抓作风。说来惭愧,十八大以前,我们开两会的时候,住在任何一个宾馆,自助餐至少是十来样菜,也有三十来样的。吃个饭,有必要从那么多菜里选吗?还有,顿顿有酒,从红酒到白酒,都是好酒,啤酒就更不用说了,晚上还有小火锅。全中国老百姓近几年的诉求都寄托在这几天、寄托在这些代表委员身上了,代表委员乘坐大巴从会场回来之后,吃着火锅喝着小酒,可能一顿饭一两个小时。我当年就有这个考虑,酒能不能不喝,菜能不能少点,这也是爱护我们的形象。还有,那时我们政协委员下去,前面都有警车开道,队伍会越走越庞大,车辆越来越多。大多数情况下,就是听汇报和走马观花,更多的时候是吃饭。中国人的特征,北京来的,又是政协,菜一上就是一大桌子,走的时候,百分之八十都还在桌上。假如那些服务员出身贫寒,他(她)肯定不会像我这样说——相信中国的未来的,最直接的就是骂娘了,那是因为我们做得真不好。现在这些都改变了,与认识的官员出来吃一次饭是不容易的,他们很害怕,一定要问谁买单。都让它阳光起来嘛,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还有,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受重视。这是我间接听到的,习总书记在年前的一次会议上谈到,不管经济增长总量如何,总要把老百姓的生活放在第一位。让这种思维变成国家性的思维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如果不是一把手有这样的想法也是不行的。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