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我看您在《酒国》这本小说里,对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公款吃喝等不正之风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对禁绝这种歪风也感到无奈无助,是这样的吗?
莫言:
当时我也觉得这个好像根本制止不了,怎么可能制止呢?但现在看来,只要真管真抓还是管得住的,事实证明,这不,才两年时间就基本管住了。可以这样说,中国现在的反腐力度超过了我的想象。
干部应该树立一个最根本的观念,就是你的工作首先是对老百姓负责,对人民负责
问:对进一步纠正“四风”,您还有什么建议?
莫言:
实际上任何一种治理,都应该从上到下,从官员到百姓,从中央到地方,一级一级做出榜样。上面搞形式主义,你要下面不搞,怎么可能呢?我觉得这两年相对少一些了。前些年我也经常下去,一些基层干部也是怨声载道,说形式主义的大检查、大评比,实际上都是搞表面文章。一个领导干部下乡,下边的干部都在演戏,甚至要预先排练。先找一个人扮演要下来视察的领导,然后大家对着这个领导背诵自己要说的话,甚至连怎么样给他端茶倒水,都要演练到。这样的检查有什么意思呢?不是劳民伤财吗?所以这种东西我想应该在逐渐减少。
我想干部应该树立一个最根本的观念,就是你的工作首先是对老百姓负责,对人民负责。领导干部也应该具备一种慧眼,要看破表演,看破表面文章,应该能够善于发现问题的本质。如果你知道下面有人演戏给你看,你就应该跳出这个舞台,不要扮演人家早就预先设定的这个角色。这样一种不配合,对纠正“四风”,对搞表面文章,也会是一个制止。
不能把腐败的原因完全归结为体制和社会,我想第一个理由就是说古今中外都有贪腐
问:您一直十分关注现实,您的《天堂蒜薹之歌》、《酒国》等小说都对腐败现象和官僚主义进行了深刻的批判。您曾谈到,腐败问题对国家来讲是严肃的政治问题,对作家来讲还是人的问题,要分析人的欲望跟法律、道德、制度之间的矛盾。请您具体谈一谈。
莫言:
我曾经在最高人民检察院所属的检察日报社工作了十年,采访过一些基层检察院,了解过一些案件,也写过这方面的小说和电视连续剧。反腐题材的文学作品要涉及到一些案件,但是不应该满足于用文学的语言来讲述一个反腐败的故事,而是要写人,要塑造典型人物,要把写人、塑造人物当作最根本的目的。
贪官当然是人人痛恶,但是我们也应该把贪官当人来写。贪官并不是我们在戏曲舞台上看到的那种抹着白脸的小丑,他们确实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共同的特征就是贪。但是他们一个个性格鲜明,都是活生生的人,甚至有些贪官还具有很大的欺骗性。他一出事,大家都在说,他怎么可能出事呢?有一些贪官甚至人际关系很好,口碑很好。也就是说很多贪官都具有两面性。对贪官确实不能是概念化、脸谱化的。我们的文学如果要写这样的一种人物,确实要写出他们的丰富性,要写他们的心理,写他们内心的矛盾、他们的恐惧、他们的后悔,甚至也可以写他们的无奈和善良。当然也要写他们的贪婪,写他们的愚蠢。犯这样的错误不是非常愚蠢吗?我们曾经常议论,实际上即便是一个县处级干部,如果不犯错误,你的后半生肯定没有任何问题,没有衣食之忧、住房之忧。一切安排很好了,为什么还要那么贪婪,捞取不义之财,所以我想他们也是愚蠢的。
我也说过不能把腐败的原因完全归结为体制和社会,我想第一个理由就是说古今中外都有贪腐,都有贪官,都有清官。另外一个就是说,在同样的体制下,同样的社会制度里,有的人贪,有的人就不贪。有的人有比较正确的世界观,他就可以做到不贪不腐,有的人世界观比较低劣,人生观比较扭曲,他就顶不住诱惑,堕入深渊。社会制度方面确实有它的原因,制度的不严密,制度设计的缺陷,但是个人的道德水平、文明程度,他的世界观、人生观的不一样,也导致在同样的环境下,有些人就是拒腐蚀而不沾,有的人就是自己往深渊里跳,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腐败不仅仅是官场的事,当然社会风气坏了,官员应该负首责。“官风不正,民风必歪”
问:最可怕的腐败是社会价值观的腐蚀堕落。在扭曲价值观的笼罩下,人人都是受害者,人人又都裹挟其中。要使掌权者真正做到从不敢腐、不能腐到不想腐,您有哪些建议?您认为我们应该怎样构建“以廉为荣、以贪为耻”的社会文化?
莫言:
我讲两个亲身经历的故事。
第一个,我的一个亲戚,他平常谈到社会,是义愤填膺;提到腐败,是痛心疾首。去年正好他的一个孩子中考,缺5分才能进我们县里的重点中学。他找到我,说这个你一定要帮忙,就差5分,无论如何得让孩子上重点中学,我们不怕花钱,该送就送。我就刺儿他,我说你每次见到我,都痛骂腐败,痛骂贪官,你让我送钱,我如果送了,人家接受了,那不就制造了一个贪官,我去送,我就是在行贿,这不是跟你平常说的不一样了?他说,这是两码事,我的孩子要上学了。
第二个,前不久搭我朋友的车,车子停在路边。我们要走时,来了个看车的要收20块钱。我的朋友很有经验,给他10块钱,说不要发票,那个看车的人很平静地把钱揣到兜里。这个看车的人也有一点小权力。本来20块钱,那么不要发票10块钱,这10块钱肯定进了他自己的腰包了。
我想讲这两个故事,没有丝毫标榜我比他们高尚的意思。如果处在同样的境遇里面,我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呢?确实我不敢保证我不像他们那样做,也不敢保证能比他们做得更好。所以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腐败不仅仅是官场的事,当然社会风气坏了,官员应该负首责。“官风不正,民风必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至于如何让掌权者从不敢贪到不能贪到不想贪,我想一个最根本的认识,就是要认识到人性的弱点,然后根据人性的弱点来建设防范的制度。
至于廉洁光荣、贪腐耻辱的观念,实际上早就有了,我们传统文化里一直有这个,我们传统戏曲也一直把它当作很重要的内容,反复地表演。这种长期的熏陶和教育,自然会发挥巨大的作用。但是我想教育必须和制度建设相配合。因为教育对部分人确实会发挥作用,但是不可能对所有的人都发挥作用。对廉洁光荣、贪腐耻辱这类传统文化的训诫和教化作用,当然可以大搞这种宣传,但必须把这种宣传建立在制度建设的前提之上,建立在对人性弱点制约制度的前提之上,这样双管齐下,效果才更好。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