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崽子!狗崽子!”
“给她学校打电话,把这家伙带走。”
就在造反派打电话的短暂空隙,她从父亲深沉的目光里感到他急于知道外面的一切。
“爸爸,我们都好。您、您还有粮票吗?”
张霖之没有回答,只是低沉地带着微喘说道:“回家告诉你妈妈,我一定革命到底!”
一群人强行把他们扯拽开,她的围巾散落在地上,露出的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她奋力扭过头,喊着:“爸爸,我还来看您,还来——”
张霖之咬紧牙沉默着,沉默得像一座活火山,在酝酿着喷发,酝酿着怒吼!这一天整整24小时,他粒米未沾,滴水未进。在敌意、冰冷的盯视下,在芒刺在背、鬼魅缠身般的厚重痛苦中,他在写交代用的白纸前坐了5个多小时,最后端端正正写道:“我再次申明,说我在党的会议上攻击毛主席的那些话,纯属造谣陷害。你们搞了我这么多天,费了这样大的工夫,给我扣上死党的帽子,可是没有任何事实,今后像这样的逼问,我一律拒绝回答。”这就是他在被斗毒打52次,关押30多天之后,第一次交出的“坦白”材料!一颗金子似的心,在全身伤痕,衣服、头发、脸上沾满墨汁、血污、痰迹后面,还在顽强地闪光。它足以使所有政治上的懦夫汗颜,甚至两千年前的那位老乡——刺秦王的荆轲也无法比拟。
除了他的妻子儿女之外,这些天来,还有许许多多善良的人在想方设法营救张霖之。从高级干部到伙房大师傅,从左邻右舍到素不相识的煤矿工人。虽然一次次上告电话被粗暴地回绝挂断,一封封呼救信被“中央文革小组”的信访组扣压,但是人们还在打、在写、在奔走……然而,谁都没想到,对张霖之部长的迫害,远远超出了挂牌、游街、戴高帽、“喷气式”、辱骂、狂叫。当人们知道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
1967年1月21日晚6时,张霖之瘫倒在床上。这一天,北京矿业学院的造反派举行“庆祝夺权胜利”游行。他,作为俘虏和战利品,举着“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牌子,陪游陪斗6个小时。此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快油尽灯枯,没有一点气力。忽然,外面一阵纷乱的脚步,看守王××和田××推门侧倚,放进五六个人来,未等老人张口,已被拖到地上,接着又被按跪在一张长方条凳上,脖子上挂上一捆东西。张霖之只觉得沉重无比,汗珠噼里啪啦掉下来。原来那是一个用褥子裹着的大铁炉。见他颤颤巍巍,暴徒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帮助”他稳住。王××大声吼:“张霖之,你是不是彭真的死党?”“是正常的工作关系,上下级关系。”“你是不是常常深夜到彭真家开会?”“很少。”“干什么去了?”“商量工作。”“胡说……”
“啪!啪!”王××左右开弓,打得老人嘴里连血带沫子淌下来,舌头都麻了,像棉花瓤子塞在口里。眼角挨了一拳,他一只眼被血糊住,另一只眼大睁着盯着凶手。“你还敢不老实——”不知是谁,照准凳腿一脚踢去,凳倒人翻。张霖之的头被那个铁炉子掇着,重重磕在水泥地上。暴徒们又把他揪起来。
带着铁卡子的皮带和军用帆布腰带像雨点一样抽落下来,疼痛的抽搐散布到他脸上的每一根筋络,冷汗直冒。但张霖之仍不吭一声。血,迸溅着,溅到四壁。飞舞的皮带铁头打塌了他的左眉骨,打裂了后脑骨,打碎了衬衣。他下意识地蜷缩着,终于,两眼发黑,又扑倒在地上。
脑子已不太清晰的张霖之只觉得极疲倦,极沉重,渐渐地,一切都模糊了,也难听见抡着皮带的小将们在喊:“看呐!张霖之那副怪样子,装死狗,哈哈!”他好像睡着了,枯瘦的身体倒伏在地上,脸枕着温热的血,闭上了眼睛……
听到张霖之的死讯,周恩来含泪发表谈话:“我很难过!一个部长,一个中央候补委员,一个人大代表就这样死了。”
“听说没有?那个黑帮咽气了。”
“张部长不幸遇难,唉——”
“老张死得冤哪!”
“简直没有王法了,这样搞还了得?!”
“死就死呗,这种人多一个不如少一个。”
无数张嘴带着嘲弄的、幸灾乐祸的、悲哀的、愤怒的、痛不欲生的口吻传播着一个消息:张霖之死了!一封封加急电报、一个个长途电话通过万里中继线,询问煤炭部、国务院,询问“中央文革”,要求证实这个消息是否准确。
李蕴华和她的子女们是三天后才得到音讯的。天寒地冻,孩子们搀扶着母亲,路途遥遥奔向东郊火葬场。一位工人告诉他们,三天前矿院造反派把遗体拉来扔下就走了,要不是你们找到这里,再过些时候就火化了。张克非后来忆及那时的情景,仍肝胆欲裂:“我们见到爸爸时,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月前,他还笑着鼓励我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参加‘文化革命’,现在却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爸爸赤裸着上身,下身穿着条棉毛裤,光脚,嘴里满是紫色的血块,背上尽是鞭伤、刀痕,头上有几处血洞……他的面容上凝留着愤恨,微张的嘴像在抗议。这是谁专谁的政,谁革谁的命?一个没有倒在国民党反动派和日寇屠刀下的老战士就这样完了。我想不明白,一辈子也想不通!”
当天深夜,全家人蜷缩在几只椅子搭的床上,屋里没有暖气,房间里空荡荡的,更觉得寒气逼人。当远处电报大楼的钟声敲过12点后,扔在屋角的电话忽然响了。二儿子张世平抓起电话,刚听了一句,就惊讶地跳起来,冲着李蕴华大叫:“妈妈!妈妈!快来呀,是周总理办公室打来的!”全家都呆了,只有泪水像山泉般涌了出来。母亲激动得全身抖动,她几乎是扑在听筒上在捕捉着对方的声音:“李蕴华同志,我是总理秘书周家鼎。总理十分关心霖之同志的问题,指示我们要立即通知公安部,通知谢富治同志。由法医、煤炭部、矿院和家属四方组成调查团,查明霖之同志的死因。他还让我告诉您,要节哀,多保重。”李蕴华含泪 “嗯、嗯”地应着,使劲地点头。也许就在此刻,在她几乎万念俱灰时,周恩来的关怀使她决心要坚强地活下去。
2月17日,周恩来总理在中南海小礼堂接见群众组织代表时发表了如下谈话:“可以把我们三四十年的老干部统统一概打倒吗?统统靠边站吗?如果我们这样做,是犯罪的。到现在我都很难过,张霖之一斗十几天、几十天不让回家,多年的老战友嘛!这样下去也是一种残酷斗争。许多中央同志知道后很不安,很难过。老干部是党的财富呵!你们难道可以为所欲为吗?”
3月1日,周恩来、李富春、李先念、余秋里接见七个部委的群众组织代表。周恩来含泪发表如下谈话:“矿院把张霖之同志揪去40多天,为什么不让回家?至少可以先回国务院嘛。今天我看见了钟子云(当时任煤炭部副部长,曾与张一同关押),看不见张霖之,他已经化成灰了,我很难过!他失掉人身自由40 多天,这样的拘留是违法的。一个部长,一个中央候补委员,一个人大代表就这样死了,就是对一个同学也不能这样!”说到这里,周恩来声音有些哽咽,“现在,让我怎么向党中央、向毛主席交代?”
3月11日,周恩来在一次更大规模的会上又说:“小将们,不要以为只有你们自己是革命的,我们许多老同志一样是赤胆忠心的。只要祖国人民一声召唤,他们照样会走上前线,血洒疆场的!可是,你们却不让他们革命,揪斗他们。像张霖之同志,还被摧残死了!”
张霖之作为“文化大革命”中第一个蒙难的部长,他的死,给所有正直、善良的人敲了警钟。国务院总理办公室不久就通知各部委,主要负责人立即搬进中南海这块唯一的“净土”,如果要与群众见面,必须事先通知,得到批准才行,时间不许超过两小时。这项规定后来成了许多老同志的保护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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