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在去食堂打饭时才能走出校医院,走出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每次走到户外,不管是晴空万里,还是阴云密布,我都会挺直了腰,仰起头来,看一看那浩渺无垠的天空。有时,我还可以偷空走到未名湖,在杂乱而浓密的绿荫掩蔽下,踏着落叶铺满的小路,走到湖旁。我紧紧地靠着湖边坐着,看着那水波不兴的湖面,看着水中隐隐绰绰倒映着的绿树蓝天,让整个心灵浸透在这一泓碧水之中,把所有的喧嚣统统抛在脑后,全心享受这片刻的静谧。
我们憎恨造反派,我们厌恶周围的政治狂潮,我们无意也无力抗争什么,我们仅仅是想寻求心灵上的宁静,仅仅是想躲藏回避。但是,在那个疯狂的岁月,哪里有宁静可寻可觅,哪里又有地方可藏可避?在昊昊苍天之下,人的命运显得这样渺小,这样微不足道。我们受尽心灵上的磨难,自觉时运不济,但在那个年代,命运像我们一样悲惨,甚至比我们的命运更加悲惨的,实在太多了,多得数不胜数。举国上下,在被冠以“革命”名义狂涛的无情冲击下,被打倒监禁的大有人在,被迫害致残致死的大有人在,被迫害得家破人亡的大有人在。那是一个没有秩序、没有公理、没有人道、甚至没有人性的疯狂岁月。今天,我们之所以回首往事并将这所有的一切详细记述下来,只有一个愿望:愿所有经历过这个岁月的人铭记这一人间悲剧;愿所有没有经历过这个岁月的人知晓这一人间悲剧;愿苍天有知,永远不要让这一人间悲剧再度重演。
就这样,夏天过去了,秋天又来了。深秋的北京,寒风日劲,天渐渐地冷了。
10月中下旬,召开了前面提到过的八届十二中全会。
对于全会,我们全家人都很关心。不是关心制定了什么新的革命路线,也不是关心进行了什么新的人事变动,我们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此次会议会不会对父亲作政治结论。这次如作结论,就是最终定性。是好是坏,对于父亲本人,对于我们全家,都有极其重要的关系。
我们到处打听消息。得知毛泽东仍决定保留父亲的党籍后,我立即跑到中央美院去找大姐。大姐邓林6月份被抓到学院后,一直关在牛棚里,没有人身自由,消息闭塞。我去看她时,造反派一直看着我们,监视着我们,唯恐我们进行“反革命黑串联”。我急于把情况告诉大姐,但碍于看管人员而无法说话。我说我口渴想喝水,那个看着我们的人居然“开恩”去找水了。趁着他离开的一瞬间,我赶快小声地告诉大姐:“爸爸没开除党籍!”我看见大姐眼中闪现出兴奋的光芒。这对于我们来说,意义太大了。也就是说,父亲还没有完全被置于死地。其实,对于父亲的政治前途,我们根本没抱幻想和奢望。但我们知道,能保留党籍,对于父亲这样一个为党的事业奋斗了一生的老共产党员来说,太重要了。党籍,在有些人眼中,可能不过是一支政治的风向标;而在忠诚的共产党员心中,则高于生命,重于生命。
十二中全会后,邓小平没有被开除党籍。北大造反派的劲头好像一下子少了一半儿,对邓小平儿女的兴趣也就没那么大了。他们渐渐很少来校医院,而后根本就不来了。只有刚刚进校的军宣队和工宣队偶尔来视察一下。哥哥的病房,居然有幸成为一个被造反派“冷落”的角落。我们竟然还可以在没人的时候,偷着看《红楼梦》,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文革”运动没有停步,事情的发展和变化也没有停止。可能是运动中发生的非常事情太多了,多到毛泽东都有所风闻。在1968年马上就要过去的时候,也就是12月26日,中央发了一个《关于对敌斗争中应注意掌握政策的通知》,其中,毛泽东亲自加上一段话:“即使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女和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的子女,也不要称他们为‘黑帮子女’,而要说他们是属于多数或大多数可以教育好的那些人中间的一部分(简称‘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以示他们与其家庭有所区别。”从这个“一二二六”指示以后,我们的“头衔”改了,不再被人叫作“黑帮子女”,而被称作“可教子女”。还是毛主席说话管用,那些原来对我们声严色厉的造反派,不管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态度只能有所收敛。而我们,不在高压之下,日子可就过得轻松多了。
本来,日子就这样渐渐地过去,渐渐地平静下来。却不料,一场声势浩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又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我们家只有我和飞飞在中学,属于要“上山下乡”的范畴。1968年12月,飞飞随他所在的师大一附中的同学,首批被分配到山西插队。飞飞最信任哥哥,他到北大校医院问哥哥:“学校让我们下乡,怎么办,去不去?”哥哥听说他最心疼的小弟弟被分配插队,心里很伤心。他想了想,说:“去下乡,不知以后会怎么样,也许别人能回来,你回不来。不去下乡,政治上会留下个包袱,说你不响应上山下乡号召,以后可能更不好办。”听了此话,飞飞说:“那我就去。”
飞飞决定走了,眼看行期在即。他才十七岁,去这么远的地方,我们实在不放心。行前,我们为他收拾行装。现买的两个大箱子并排放在地上,一个帆布的,一个木头的,我们什么都往里装。棉被棉衣棉鞋,帽子裤子袜子,他爱做无线电,连同锤子砧子,能装的都往里装。邓楠特别会收拾东西,而且什么都想让飞飞带去。她把箱子塞得满得不能再满了还在不停地塞,恨不得连自己的心都一起塞进去。她还写了一张条子,详细说明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生怕飞飞到山西后找不到东西。临走前,飞飞去美院看望关在牛棚的大姐。大姐伤心地看着弟弟,她不能给弟弟收拾东西,不能去火车站给弟弟送行,甚至不知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这个小弟弟。她哭了,她受不了这又一次的生离死别。
走的那天,北京火车站的一号站台上,挤满了要走的学生和送行的人群。在一列长长的插队学生专列旁,到处可以看到拉着就不肯松开的手,到处可以听到说不完讲不尽的嘱咐叮咛,到处可以看到闪动在眼中和流淌在面颊上的泪水。依依不舍和担忧之情弥散在人们的心头。一声汽笛长鸣,车轮发出隆隆巨响,满载插队学生的火车专列开动了。一瞬间,车上车下,车里车外,人们同时爆发出放声的大哭。这震天的哭声,掩盖了火车的轰鸣。
我和二姐来送弟弟,我们看着火车驶出站台,看着火车越走越远,一直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车站。我们谁也没说话,许久之后仍止不住泪水的流淌。哥哥瘫痪在校医院,姐姐被关在牛棚,弟弟远走他乡,父母被监禁音讯全无,在偌大一个天地之间,我们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凄凉。
弟弟走后不久,到了1969年的1月,我也随着所在北京师大女附中的同学,去陕北延安地区插队。在向西行驶的火车上,我度过了十九岁的生日。我们那个在北京方壶斋的家,除了大姐、二姐有时从学校回来一下,就只剩下七十岁的奶奶,靠着每月二十元生活费,一个人艰难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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