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两次最正确的选择
1954年,36岁的金默玉结婚了。“大喜那天,旗袍是借来的,请帖是丈夫马万里亲自用毛笔写的。”金默玉说,“那一天,看着大红的喜帖,我忽然感慨,怎么这么就把自己嫁出去了!”要是在过去,她或许早已像姐姐们一样,嫁给了某位蒙古王爷。她们是满蒙联姻的重要工具,不过,金默玉从小就和她们不一样。在北京的时候,她拒绝了家里人的提亲,冲着他们喊:“我的事,你们谁都不要管!”这样的婚礼,或许潦草了些,却是她自己选择的。
丈夫马万里是当时国内极负盛名的花鸟画家,他曾有过两次婚姻,第一个妻子难产而死;第二个妻子因感情不合与他离婚。遇到金默玉时,马万里还住在女儿家里,女儿家很小,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画画了,他也因此心灰意冷,一意自杀。金默玉的出现让他重新有了作画的地方,也有了一个家。但没想到,风暴那么快就到来了。
1958年2月,离当年的春节还有5天,金默玉突然从家中被带走,开始了她15年的牢狱生活。唯一的罪名,就是她的出身:“肃亲王的女儿,特务川岛芳子的妹妹,在那个年代,这足以让我致命。”为了不连累丈夫,监狱中的金默玉申请了离婚,她决定独自度过漫长的刑期。1973年,刑满释放的金默玉来到天津茶淀农场,成为一名农场工人。
在天津茶淀农场,金默玉用比她还高的大铁锹费力地挖着苹果树下的冻土,手掌流血了,但她不作声。“我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我是封建贵族阶级的小姐,汉奸的妹妹。”
此时,一位讲北方话的上海人,闯进了金默玉的生活。他将一把自制的小铁锹、一本日语版的《人民中国》,送给了手掌流着血的金默玉。金默玉很快答应了他的求婚,因为她希望能在农场里分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她厌恶身边的那些女劳改犯,“她们中有人曾是舞女,每天早上起来要喝几大杯酒,用别人听不懂的话喃喃地咒骂;有人用红纸把嘴染得通红,游手好闲。”
“你不后悔当年没和哥哥们一起走?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记者问金默玉。
金默玉却说,她这一生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有两件,一是没有去香港,一是在监狱中没有陷害过任何一个好人。“在日本读书的时候,我的家庭教师告诉我,高尚不是别人笑的时候你不笑,它是一种品德。高尚的人,一年中必须找一天闭门思过,想想有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你认为正确的,就坚持到底,不要管别人怎么想。”
生平只求过一次人
1976年,跟丈夫回上海探亲时,金默玉病倒了。X光片显示,她的脊椎有9节都坏了,病历上写着“脊椎骨质增生、骨髓炎、腰肌劳损”。农场给她办了病退,每月工资降至19元2角,“连吸烟的钱都不够”,何况还要给婆婆寄钱。吸烟,是金默玉在监狱里养成的习惯,“腰疼得受不了,或者累得撑不住,我就吸烟,后来一天能吸一包。”
生平第一次,金默玉想到了求人。按照她的性子,她是死也不求人的。在监狱,腰疼得拿不起放在地上的铺盖,就用脚去移;没有梳子,就用牙刷把头一点一点地刷过去;衣服破得没有替换,就用碎布在上面缝出小花来;无论处境如何,外表一定要整整齐齐。
曾经在肃王府侍奉的保姆拉着她掉眼泪:“格格,您这是从天上摔到地下了!”金默玉大笑:“这不是还没摔死么!”曾有一位在美国的侄孙女,苦苦请求这位姑奶奶住到自己家里去,可她就是不去。“我不愿意麻烦他们。”但在1979年,她写了生平第一封求人的信,收信人是邓小平。
在信里,金默玉不是要求平反,而是要求一份工作,她还记得信里的内容:“我如今已经干不了体力劳动了,但是还干得了脑力劳动,请给我工作。”信回得很快。告别北京40年后,金默玉终于成为北京街头市民中最普通的一分子。
之后的十几年,她有了收获。
金默玉一直就想办一所学校。1992年初,金默玉与丈夫将家中所有的存款全部拿出来,购买了书桌、教材等学习用品,开办了“爱心儿童日语班”。“爱心”暗喻“爱新”,表明她是爱新觉罗家族中的一员,又表明她在晚年为培养儿童的日语能力而奉献自己的爱心。
为了把“班”办成学校,从1993年起,金默玉在日本和北京之间奔波了数年,动用了同学、朋友、亲戚等一切关系,四处演讲,终于筹足了办学经费。1996年5月,位于河北廊坊市开发区的爱心日语培训学校正式挂牌。据有关部门确认,该校是当时国内设施最齐全的民办日语专修学校。
上世纪90年代后期,正是在这所学校的基础上,建起了廊坊东方大学城。在晚年,她终于在廊坊有了一套完全用自己挣来的钱买下的房子。邻居们都知道这是个了不得的老太太。
然而,金默玉却不觉得自己的一生有什么特殊。“有时候想想,我这一生,到底干了点什么呢?”她叹息着,看着手中的照片。照片上,14岁的她穿着白色的衣裙,像男孩子一样顽皮地微笑着。“那时候,我可淘气着呢。”她说,唇边泛起一个与当年一模一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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