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文汇读书周报》2014年3月21日第9版,作者:萧宜,原题为《真率谁似黄宗江》
黄宗江是个真率热情、睿智快乐的人。
第一次相晤,记得他来上海,住在万体馆附近一家宾馆。谈些什么,几无印象,好像谈到了他去美国奥尼尔戏剧中心,与英若诚演昆曲《十五贯》访鼠测字一折,全英语台词,令人肃然起敬。另一点印象,是他时不时流鼻血,我们很不安。他毫不在意,随手拉张纸巾,抹一抹,继续侃侃而谈,说是不适应上海的气候。怎么会呢?虽说他“生长在北京,少年时在天津住过三五载”,但他祖籍是浙江瑞安。
黄家系瑞安名门望族,他的曾祖父黄体立,有个叫黄体芳的兄弟是清朝清流派人物,曾任江苏学政,在江阴创办南菁书院(江苏省南菁中学前身),培养了许多饱学之士。他祖父黄绍第,在一次江南乡试中任副主考官。那次的试帖诗题为:“大将龙旗掣海云”。有考生所作诗有云:“将果犹龙也,新收海上勋。大旗摇落日,归阵掣残云。”时值甲午之战,海军统帅为李鸿章。犹龙,孔子赞老子语。孔子谓弟子曰:“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也!”后以此为老子代称。老子姓李,这里即指李鸿章。主考官冯联堂见后,赞其“诗冠通场”。黄绍第爱其才,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这就是黄宗江的姑夫冒广生(字鹤亭)。冒广生,诗人、著名学者,曾先后与毛泽东、陈毅共坐论诗。黄、冒两家的这段文字姻缘,当时引为美谈(见《冒鹤亭先生年谱》)。黄宗江呼为三哥的那个大有学问的人冒效鲁(字叔子)即是他的三子,与钱锺书友善,常相往来,诗词唱和。他曾是我在复旦大学时的俄语老师,与后来成为“笔会”基本作者的冒舒湮伯仲,便是黄宗江的姑表兄弟。
黄宗江早年活跃于戏剧舞台,卖艺为生。他曾求读于燕大,当过海员,上过朝鲜,去过越南,后专业创作电影剧本,有《柳堡的故事》《农奴》《海魂》 等被拍成电影,颇受好评。到我与之认识时,他已以戏剧评论家的面貌示人。他给我的稿件主要是戏剧、电视剧评论方面的。他是从那行当出来的,老话说,外行看热闹,他是行家,说得自有门道。他又是个热情四射的人,文字极富个人色彩,他在“笔会”发表的《〈上海一家人〉 赞》 《寄宝玉———观罢黄梅戏 〈红楼梦〉》《诗魂君里》等,都很得好评。这让我想起老同事戈今,他也是个有过舞台生活经验的人。那时我们同在“笔会”,他写的戏剧评论也是令人称道、十分出彩的。我常见他长夜苦熬,特别是文章开头,常常写了撕,撕了再写,非自己满意决不罢手。几天后文章刊出,果然有神来之笔,不同凡响。他们这些老辈文化人,似乎都有这种锤炼文字的习惯。
其实黄宗江并没有中断过他的电影和戏剧剧本创作。他在1993年3月的一封来信中说:“近日又手脑交缠于不只一个剧种剧本,这对自己来说是大好事,来日无多了。”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急切。不知他这时忙着写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他心中有很多想法没完成。比如他原来已经动笔写的敦煌常书鸿,他在千佛面前发愿“要写一写祖国(也是世界)艺术宝库的盛衰”。他也采访过相声大师侯宝林,也有了很好的构思,从慈禧太后驾崩到江青崩驾……他都耽搁下来了,而为了写重大题材 《南方啊南方》《张志新》,结果急急写出来的本子却都不能拍。
为了这个重大题材问题,黄宗江被他妹妹黄宗英狠狠批评过一通。黄宗英见他困扰于重大题材之中,十分着急,话说得很重:“他组织纪律性非常强,到底是在部队里锻炼的。他永远在燃烧,可以焦着嘴唇,天天三点起床,一稿二稿,三稿四稿……一十八稿。今天刚枪毙一个,明天我还有题材。……他一会儿奉命写个连史,一会儿奉命写个战役。”她并送了他一副对联:“扑不灭的火焰,完不成的杰作。”似乎宗江仍有他自己的意见,也可以说,这是他对社会、对时代、对历史所负责任心使然吧。反正关于侯宝林,只见他写过一篇散文《我的芳邻侯宝林》,而电影剧本却未见问世。他是最适合写侯宝林的,老北京的那生活那氛围,又同在梨园行,他是太熟悉了,他不写,真是太可惜了。
解放后,运动不断,说文艺界是什么什么重灾区。重灾区即受灾区。身处其中的人,很难能免受其苦难。黄宗江获罪初始于一个电影剧本《南方啊南方》。这个他自认为生平力作,“文革”一开始就被揪出来示众。《南方啊南方》写越南抗美战争,中心人物是越南的一位母亲,长子是英雄,次子却成了叛徒; 作为陪衬又写了一位美国母亲,也是两子对立,母亲则同情越南人民。正好林彪委托江青召开的所谓 《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发表,《南方啊南方》在劫难逃成了活靶子,罪名是“阶级混乱”、“人性论”、“叛徒哲学”,他被戴上反革命修正主义者的帽子。事情并未到此为止,最后竟升级为攻击中央首长的现行反革命。其实就只是他夫人阮若珊借给她表妹一部 《中国电影发展史》,这就牵涉到了江青。黄被追问他的现行,而且是四个字。老黄无奈,他哪里还记得说过什么,便口无遮拦:“唯我独尊”、“得天独厚”、“飞扬跋扈”、“君临天下”;一边不断追问,一边不断坦白。
不知什么原因,黄的这份坦白书居然没有上送,“文革”结束后退还。这样的“炸弹”谁敢送,谁送谁也得倒霉。“文革”后见到那表妹才找到答案,所谓攻击言论只是“夫人厉害”四个字。
其实,他与江青并没见过面,与唐纳倒是老朋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黄到法国访问,两位老友相见,他问唐纳:“她这个人原来是不是并不坏,是后来变坏的?”唐答:“不,原来就坏!”八十年代中,唐纳回国,在北京饭店与老友相聚。交谈中,述及江青在“文革”中疯狂迫害赵丹、郑君里等,宗江站起来指着唐纳笑骂:“都因为你唐纳是罪魁祸首,要是那时候,你能留住她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们这些老朋友也不至于遭难受罪了!”引得众人大笑。
我的老师赵景深也有过这么一个带泪的桥段。那还是“文革”初期,赵被关入学生宿舍。一日,有外调人员要找他,被领到赵被关押的地方。打门问:“有人吗!”“没人。”“你不是人吗?”“我是牛。”要他开门,他也不开。原来那看门的学生去游泳,怕他逃跑,把他拴在床架上。
他们这些个戏剧专家把生活当舞台,用揶揄、嘲讽等诙谐语言调侃“文革”乱象,佯为戏谑,亦属太史公之“谈言微中”也。
黄宗江自称“有梨园旧习,喜捧人,不善骂人”,但有件事使他很恼火,要“忍不住骂几句”。那是他为迁居转邮报刊所遇的烦心事。他原来住在什刹海,后来搬到六里桥八一电影制片厂干休楼,转邮报刊遇到麻烦了,先是《文汇报》《新民晚报》迟迟未投送,使他一个季度看不到文汇、新民两报,“耽误不少传闻的笔会佳文” (1992年3月21日信)。为此,他专门写了《人生很短,邮路恨长》予以批评。此文由人大转邮政总局,总局转分局,总算登门道歉,保证改正,但《文汇电影时报》又漏送达一个多月。他来信要我找电影时报的罗君,要把他那张订阅单存根(寄沪报销)找出寄给他,以便和“当地邮局继续 ‘作战’,夫 ‘兵僚主义’ 亦大患也”(1992年5月23日信)。
当时,我还不理解他为什么会生那么大的气,还说,这可爱的老头真动了肝火!到自己从职场退下来了,才知道报刊对退了休的读书人,不说须臾不可缺,确也一日不能少。
宗江先生是2010年10月走的,大幕垂落、曲尽人去已有三年多。一直想写点什么纪念他。到要动笔时,又觉得他在云里雾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从何说起。静下心来看了一些东西,花了些时间,写这篇小文,心中轻松了许多。他说让他发表文章的副刊都是他的施主。《文汇读书周报》也曾是他的施主,还赞过 “此报我印象特佳”。在这里怀念他,他会高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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