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对于回到仇庄办展览这件事情,李牧提前半年就跟父亲说了,但并没说要展出毛泽东画像。
李太斌第一次看到这三幅画像时,就反对儿子把画像拿到外面去,更别说放大了挂到村里主干道上了。
2013 年6月的一天,李牧将三幅放大到两米的主席像悬挂到村里主路边的一面墙上。李太斌当天全程跟着儿子,趿拉着一双沾满了尘土的拖鞋,手里的烟却一根接一根。平时,他三天才抽一盒烟,那天,他直接干掉了一整盒。李太斌太生气了。多年来,父子间的类似冲突不止一次,但每一次都以他的妥协而告终。
李牧小学时就爱画画,美术中专毕业后,不甘心在小广告公司当设计师,想参加高考读美术学院。李太斌因为家里窘迫而坚决反对,乃至撂出了“你考上学那天,就是我在家上吊自杀那天”。
后来李牧考到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清华美院)。大学毕业,李牧回到家乡一所高职当美术老师,并在那里组建了家庭。六年后,李牧悄悄辞了职,跑到上海做了全职艺术家。李太斌得知后大怒,命令李牧必须回学校去,李牧撂了句“我决定的事情,没人能改变”。那天,李太斌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低着头,抽烟。
这一次,李太斌没法阻止儿子悬挂“古怪”的主席像,但他自始至终没有放弃说服儿子的努力,一有机会就对李牧说“那画儿还是别挂为好”。
“主席像能瞎画吗?”李太斌听到村里人们议论其中一张黑乎乎的太难看。他很害怕。
李太斌小学毕业时,全乡只有两人考上了省重点丰县中学,李太斌是其中之一。可初中读了一年就“文革”了,李太斌成了木工,在家帮人打家具。有一次,地方干部以打击“搞资本主义、挖社会主义墙脚”行为的名义,上门把木料搜走充公。
他记得“文革”前搞“大鸣大放”时,地方官员问人们当时的时代好不好,让大家有啥说啥,随便提意见。村子东边一位老师就说了句,“毛主席领导得好是好,就是吃不饱”,结果就被打成右派,不让教学。直到邓小平上台,这位老师才获得平反。
李太斌虽然不懂安迪?沃霍尔的艺术,但他知道这样花花绿绿的主席像,搁在“文革”,谁敢这么搞,定会被打成反革命投进监狱。他的担心似乎也没有过时。为了纪念安迪?沃霍尔逝世25周年,他的系列作品于2012、2013年间在世界各地巡展,但在上海、北京的展览,毛泽东像这组作品就没有获得主管部门的许可。
村里唯一的画师卢道德,现在以给人画神像为生,他是仍在中堂贴主席像的老人之一。私下里,卢道德跟李牧讲了一些野史。但当澳大利亚一对艺术家夫妇前来拍纪录片时,卢道德严肃地说毛主席好,毛主席领导人民翻身闹革命。
图书馆开馆之前,就有人提醒李牧得跟政府打招呼,李牧给一位基层干部打了几次电话,对方都说忙,后来干脆提议李牧把钱给他,由他来扶贫,李牧说村里不缺钱,缺精神。李牧后来通过个人关系找到前任县委书记,后者带着镇长和文化局干部到图书馆露了面,这让李牧和父亲李太斌都松了口气。
后来,李牧在村里挂起了主席像。那位基层干部来来去去,常会经过,见了李牧也只是很平常地打个招呼,但从未与李牧谈起过主席像,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但李太斌内心高悬的石头仍未放下,他寄望于酝酿中的道路拓宽工程在春节后动工,好摘掉那三幅画像。李太斌仍有一种强烈的对未来的不确定感,虽然他也知道,过去的时代肯定是回不去了。
但他的小学同学孙光法却仍活在那个时代。
村民收藏家
孙光法住在邻村,1949年生人,小学毕业没考上初中,在村里当了生产队小队长,“文革”期间当过红卫兵。他常年穿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头戴草绿色的军帽,帽檐上方还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他有很多套这样的衣服,冬夏装都有,不用担心没得换洗。除了这身打扮,他还收藏有一木箱的毛主席像章和五六张“文革”时期的主席画像。
孙光法专门去了一趟仇庄看李牧挂在村里的画像。他不喜欢这三张画像,“咱这儿的人,不习惯,理解不了。从颜色上,老百姓就不接受,太难看。它的颜色搭配,我也理解不了。”可他也并不排斥这些特别的主席画像,“只能是你们说它是艺术品,我不好说。你们说是艺术品就是艺术品,你们说是啥就是啥。我不懂。”
孙光法父辈是地主家的长工。李太斌还记得,读小学时,孙光法因为穿得太破烂,也没人愿意和他同桌。从小,孙光法就特别崇拜毛泽东。他认为毛泽东没犯过错儿, “不是后来否定‘文革’,说他错了,除了这个他有什么错儿?他处处为人民,他有什么错儿?他从小就想为人民服务,想推翻三座大山,这么大功绩,他哪儿错了?你根本找不到他的错儿。”但孙光法又说,那会儿的政治空气,没人敢说毛主席不好。
孙光法当过红卫兵,他说那是大势所趋,只能随大溜儿,没得选。话虽这么说,他从来没觉得“文革”是错的。孙光法收藏了很多主席像,但都是他后来在古玩市场买的,早些年自家贴的主席像没能保存下来。孙光法回忆,1980年后,说不能搞个人崇拜,于是学生们挨家挨户把主席像全揭掉了。现在,没人再干涉他贴主席像、收藏像章了。
孙女读初中时在一篇题为《心愿》的作文中写道“要上好大学,让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跟着我享福。”孙光法提出了批评,说大学生是国家的人才,为人民服务才是根本宗旨,让家人跟着享福,是错误观念。“我们家的孩子,都教育要为公、为民,不要为自己。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为人民服务的世界观,而不是为小家庭利益的世界观。”
李牧送了孙光法两套安迪?沃霍尔画的主席像,孙光法贴了一套在彩钢板房的墙上。“反感我就不贴了,主席像还能不接受?”
还有些人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些主席像,他们是村子里遍布的旋木作坊(把杨木旋切成薄片,供加工板材用)的主人们。因为这些作坊,村里裸露着泥土的道路边,撒满了碎木屑,两侧杨树林里,摆着晾晒的杨木片,白花花的一望无际。除约三分之一家庭经营旋木产业外,不少村妇、老人,只要有动手能力,都在旋木作坊打工。村中干涸的河沟就是村民倾倒垃圾的场所,一到雨雪天,街上就会泥水成河。村里墙壁上、电线杆上到处涂抹、粘贴着大小广告标语和招贴,但没有倡导文明生活的宣传,甚至连官方的政治、政策性口号都难觅其踪。
在这个闭塞的村庄里,赚钱,才是大多数人最关心的事情。对他们来说,波普主席像就是一张画。
村民们很快也习惯了主干道上那三张两米高的主席像,连外村人路过都不会扭头看了。频繁通过的大卡车扬起风尘,给主席像盖上了一层土。主席像已经与墙体广告一起,融入了村庄。
李牧的展览引来了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意大利等多国人士前来参观。整个仇庄的老少爷们平生第一次见老外,由此打消了李牧在外面混得不好的猜疑。李太斌也重新认识了儿子所从事的艺术职业。这似乎成了李牧这个展览的最大收获。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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