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非典佩戴口罩的人们。
2013年2月13日,世界卫生组织的例行公告称,在英国再次发现了新的冠状体病毒感染的病例,这种新的冠状体病毒类似S A R S,同样引起了严重的呼吸系统综合征,全球已经发现了11名病例。中国的各大媒体纷纷作了相关例行报道,而中国医学界和相关的政府机构也做了相关的警示和布置。在农历春节之际,这样的新闻并没有冲淡喜庆的气氛。但是如果稍微留意的话,这种冠状体病毒形似SARS,而SARS在中国有着另一个恐怖的名字,非典型肺炎,就在十年前,它曾经肆虐着中国大地,仅中国内地先后有5327人感染,死亡349人,这是最近30年来中国最大的公共卫生事件。
十年前,它带给中国大地的是惊惧与恐怖,可以说近代中国还没有一场疫病有着如此重大的作用,它深刻地改变了这个国家从政治到经济的各种生态,也深刻地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态度。它的影响是全方位的,甚至于在它结束之后的十年,我们也依旧能感受到它强大的威力。法国作家加缪在其不朽的《鼠疫》一书中曾指出,反抗肆无忌惮的瘟神,人类社会才有了一线希望。对于中国人而言,经历过非典,并且继续健康地生活是一种幸运,而这种幸运并不是那么轻松,而是建立在共同的悲怆经验之后。十年来,国人从惊慌失措中恢复勇气,耐心与意志,这是一段弥足珍贵的记忆沉淀,需要我们不断回忆。
政治安全意识下的SARS危机
今天,世卫组织发布新型冠状体病毒通告之后,中国政府按照惯例做出通告,并且对有过相关地区旅行经历的人群做出了卫生预警。这熟练并且淡定自若的表现,对于中国政府和世卫组织而言其实都不过是近十年合作的结果。而在十年前,一些地方政府更多的反应是迟钝,虽然中国1971年就恢复了世卫组织的席位,但更多的是作为一种国家外交行为和国际的医疗交流合作,并没有与之建立国际卫生和公共医疗安全事务的合作机制。疫病,长期以来被视为国家自己的问题,进而是一个地方的疾患问题,这种狭隘的公共卫生思维,注定了一开始SA RS病毒就有了可以肆虐机会。
尽管第一起非典病例于2002年12月被发现,很快就发现其高烈度的传染性,尽管广东省卫生厅在2003年的第二天就迅速成立了由临床与流行病专家组成的最初的专家组,67岁的钟南山院士被任命为临床医疗专家组组长。但是这种具体治疗的高度重视,事实上考虑的是淡化公共卫生问题。作为烈性传染病的肺炎,被冠名以非典型,作为一种个体疾病,而非是可能造成重大危机的公共卫生问题来对待。一方面是高度重视,一方面则是高度封锁,稳定而不要造成恐慌,成了各方追求的目标,对于专业医生的意见被限制在专业领域,对于公众产生的疑虑,则是以安抚性报道来处理。
但是不能说官方从一开始就不重视SA RS,从开始的举措看,官方对于患者的治疗重视程度是非常之高的。最好的医疗专家亲自上阵,许多有经验的医生被派往火线,他们带着救死扶伤的神圣使命,多人因此殉职。事实上,在北京发现SA RS患者之后,军方医院就开始参与治疗,军队资源的投入,可见中国官方是非常重视的。只是这种重视更多地体现为治疗。
而在另一方面,官方对于疫情公布则是尽量不讲,从疫病开始蔓延的1月直到4月,“疫情得到有效控制”,成了官方最经常讲的话。在北京的军医院中已经大量收治SA R S患者的时候,时任卫生部部长依旧表示,北京患者不多,只有37人,北京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大家可以放心。一方面加紧治疗,另一方面对外安抚,可以非常简短地概括为“内紧外松”。看起来是两套逻辑,事实上则是一套办法,一旦某个事件上升为一个可能导致政治安全的事件,整个事件就会自觉地在“政治挂帅”的默契引导之下。可能造成政治风险的隐患必须要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尽可能悄然无声地由地方政府、相关部委处理。
公共空间推动疫情信息公开
事实上,如果时间前置20年,官方的这种举措未必会造成这样的危机。尚处于半封闭状态的中国,无论是国内流动还是国际流动都是极少的,封闭环境本身就限制了信息流动和病毒流动。但是2003年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第25年,也是中国入世第三年,中国已经是一个在市场经济主导下,高度流动的社会了。对于一个流动的社会而言,虽然官方可以阻碍信息流动,但是无法阻挡病毒流动。特别是在官方极其不愿意因为公布信息,造成了恐慌,影响经济发展的情况下,病毒的传播有了更好的环境。病人被放入病房,但是病毒则走出医院,很快走向了全国,迅速传遍了世界。
忽略这种社会流动显然是当时社会管理机制在SA R S危机中犯的明显错误,但是更为重要的是,官方并没有意识到正在形成中的中国公共空间本身的诉求和力量。单位制社会的时代,社会完全附属于政治。但是对于一个市场经济化的社会而言,必然会形成某种公共空间。日常经济生活的变化,造成了社会生活的变革。中国长期的单位制社会瓦解之后,一种类似哈贝马斯所谓的公共空间开始形成。咖啡馆和酒吧的出现,必然带来新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圈子。股市和互联网的出现,带来新的社会话题和新的交往模式。更为重要的是社会的讨论话题和话题形成的方式也在发生变化,安全感、满足感和基本需求的定义已经不再单一可控,而是带有某种能动性。这样的社会之中,“公共”成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概念。比及一般的政治生活,公共生活有着更为直接的利益诉求,涉及范围更广。公共生活之中的人,对于自己的利益所在清楚明白,一旦形成共同利益诉求,也更坚决明快。政府可能会垄断信息,但是无法垄断议题,政府可以影响议题的形成,但无法设计一切议题的形成。当政治遭遇公共的时候,顾大局,讲原则的正当性被轻而易举地解构了。再没有什么比公众的健康更为重大的事情了,再也没有比社会安全更为关键的议题了。于是民众自己开始行动起来了。
我们可以发现,SARS危机时期,最早推动信息公开恰恰是非官方的公共空间的讨论。正是医务人员在网络发布自己的一手消息,才引起了信息的雪崩。消息的披露者并不是以自己的职务身份来考虑自己的言行,而是以公民身份来考虑的,这其实是最典型的公共领域交往运用。这种根本的变化被官方所承认,以此为契机,在最高决策层的亲自推动下,信息开始有了全面披露。一切都以2003年4月20日国务院正式召开非典疫情新闻发布会为分水岭,信息不断的披露和有效的防疫措施的展开,彻底改变了疫病蔓延难以控制的趋势。这确实带来了某种恐慌,但是并没有出现什么严重的政治后果。对于公众而言,公共安全的维护始终是第一位的,既没有所谓的骚乱和盲动,也没有过激的反应,有的只是对于信息的接受和对临时的防疫措施的配合。这实际反映了公共场域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有序性,因为话题本身是有交往程序形成的,故而行动目的性非常明确。正是有了对信息的了解,才有了对官方采取的强制措施的理解和配合,从而鼓励官方能够采取更为有效的防疫措施。可以说,正是因为公共领域的话题推动和公共社会对于防疫的配合,才有了抗击非典的胜利。
作为这一过程的直接产物,广州市出台了《政府政务信息公开法》,第一次有法律规范承认并保护公民的知情权,各地开始设立相应的新闻发言人制度,到了2008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信息公开条例》正式开始实施,保证公民知情权至少在国家法律和行政制度上有了规范安排。我们可以视之为非典的正面结果,但是这更是非典的惨痛代价的一个收获。
公共卫生诉求与救助的兴起
如果说信息及时披露机制的形成是SA RS危机意外收获的话,公共卫生被空前重视则是必然的收获,成为了一个公共领域的问题。长期以来,中国的医疗卫生被作为采用国家事业的形式来处理,兴建医院,建立医疗体系,乃至于医务人员的培养都是作为一种国家事业建设的内容,再通过单位制对接到具体的人。此种严格科层化的医疗体系,导致了医疗资源严重失衡,行政层级越高的,获取医疗资源就越容易。即或官方曾采取极端的手段,医疗要面向工农兵,下到农村去,短时间确实取得一定成绩。但是医疗的根本属性并没有变化,并不是公共卫生,依旧是国家事业。当极端手段结束之后,庞大的官僚行政体系迅速恢复了医疗卫生体系的行政化,科层化的医疗体系再度恢复。
SARS疫情的流行,正好打中了中国医疗卫生的软肋,老化的医疗服务对突发的医疗危机应对不足,对于烈性传染病的防控缺乏技术和经验。种种问题集中到一点就是公共医疗投入严重不足。从具体数据来看改革开放初期,政府预算支出占卫生总费用的比重为36%,本来就不高;到1990年,下降到25%;到2000年,下降到14.9%。这意味着,在20年时间里,政府预算卫生支出比重平均以每年1个百分点的速度下降。而这些不多的政府资源并未放在公共医疗上。突然的危机总是可以度过,但是历史的欠债总是要还的。SA R S疫情过后,对于中国公众而言,健康作为一种基本权利被广泛接受。如何保证日常的卫生健康安全,已经是一个要迫在眉睫的问题了。所谓的公共医疗卫生是指通过有组织的社会努力预防疾病、延长生命、促进健康的科学和技术。对于中国人而言,实际就是不再是通过单位制的对口医疗,而是不管在哪里都能获得及时的医疗救助,这是一个流动社会的本能要求。这就要求医疗体系从行政的金字塔状转变为网格化,真正以公共服务为核心内容。2003年终于成为历史的分水岭,中国医疗体系改革开始真正以公共医疗服务为核心开始艰难的改革,当年各级政府一共在公共卫生事业上投入1116 .9亿元,直到2006年,每年增加100%,卫生投入从“重治疗”也开始调整为“重预防”。同时全社会的公共医疗救助也开始兴起,各种医疗救助N G O层出不穷,相关的环境问题,国际交流问题被高度重视起来,不再作为政治安全的问题,而是成了一个具体的医疗问题,被广泛讨论。虽然比较OECD (经合组织)国家和一般发展中国家,中国公共卫生体系依旧脆弱,社会卫生组织依旧不够发达,但是有了这样一个转折之后,至少有方向,对于未来的中国而言,这是非常重要的。
不管是国际通称SARS,还是中国人熟悉的非典,疫情危机总归已经过去了。归来的总归是淡漠和平静,《鼠疫》中人们欢呼和庆祝和正是平静的回归,2003年7月非典疫情警报最后解除的时候,中国人想必和加缪笔下的法国小城的人们有着同样的心情。只是,这场疫病所带来的改变,当时的我们还没来得及体会,十年间,我们始终都在感悟。正如加缪所说,每个人其实疫病患者,如果没有与之战斗的勇气,那么必然会被瘟神带走。对于中国而言,正是因为公共社会的出现,导致了疫病的流行,也同样是因为公共社会的自我完善和不懈斗争,战胜了疫病,这可能是十年之前带给中国最大的变化,而且也是我们十年来所希望维护的最大成绩。(记者:李靖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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