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我的家族记忆
李从吾
八十四岁的老母亲有些脑萎缩,新事记不住,小时候老事反而清清楚楚。一说话,总爱提“蚂车吃那年”。“蚂车”是老家土话,就是蝗虫,“蚂车吃那年”是一九四二年。
故乡在中原腹地,“蚂车吃那年”的秋天,蝗虫扑天盖地,从黄河决口后形成的黄泛区的西南方向飞过来,眼睁睁的,就要收获的庄稼,被第一批蝗虫吃掉未成熟玉米穗、谷穗,又一批来了吃光叶子,再一批连杆也不放过,一群又一群,眼睁睁的,庄稼地里一无所剩。
“老天爷把人往死里逼”,母亲说蝗灾之前,春天大旱,靠天吃饭村里人,眼看着麦子没有了收成,就指望着秋天能够得点玉米高粱,挨过这一年明年能够好些。
今天,村里在世的不多的二三十年代出生的,一九四二的蝗灾,在他们童年少年时刻下了烙印,而漫长坎坷一生中,无尽的苦难还在后面。“蚂车吃那年”,成了村里七八十岁老人随口而出的词。我的一个远房堂叔在这一年出生,被父母起名为"荒",侥幸活了下来。
老人们不懂耶稣纪年,一辈子哪一年生活出了大事便成了纪年方式,她记得“合食堂那年”,也就是一九五八年;“吃榆树皮那年”,就是一九五九年;“分地那年”,就是一九八0年。
那乌云一般的蝗虫过去七十年了,母亲还常常把蚂车挂到嘴边。
那一个本该略有收成的季节里,爷爷奶奶走到地里,找不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家里缸里剩下点粮食已经见底了,明年夏天才能收麦子,这么长时间怎么办?
村里人开始四处想办法找吃的。
最可怕的第二年,一九四三年来了,春节来了。蚂车吃光了大豆玉米谷子高粱粟子,一无所有的人们,捱不过这个年。春节里,整个村庄听不到鞭炮声。
本来再穷,一年到头也要在春节吃饱肚子,村里人却在饥饿中捱过了除夕,人们开始想办法逃荒了。生于20世纪初的爷爷奶奶在除夕夜开始商量如何逃荒,听人说大年初一火坐车不要钱,结果大清早起来。
大年初一,爷爷领着奶奶,十三岁的父亲,十一岁的大叔,一岁多的小叔,在饥寒中从村里出发,日头落的时候到了陇海铁路上小小的村级车站,火车站上人山人海,没有办法要钱了,一家人爬进了闷罐车向东逃荒要饭了。
这一行,改变了我的家族史。爷爷一家人到了两百多里外的一个车站,与村里也在那里逃荒的人一起,终于有了口吃的。然而,到了阴历三月,爷爷饥饿劳累受冻,吐血去世了,成了那三百万饿死的灵魂之一。奶奶不得不把最小的孩子送人,带着其他两个孩子四处乞讨。直到过了一年多,才又返回老家。
60年后,我去了一趟爷爷奶奶乞讨的火车站,去送别已经姓了别人家姓去世的叔叔。还是穿越中原腹地的陇海铁路,在飞驰舒适的卧铺里,看着窗外的平原田野的无尽麦田和稀落树木。这条一九一几年建成的铁路上,我试想着爷爷奶奶如何挤进逃荒列车,那载着无数乡亲的列车,有多少饿死了。
据说奶奶回老家后,一直想再看看送给人的小儿子,却最终未能。奶奶躲过了一九四二,却没有躲过一九五八,在另一场饥饿和疾病灾难中去世。而叔叔在异乡因为孤门独户,受尽欺辱,也未能长寿。
父亲很少跟我说这些旧事,倒是母亲经常指责父亲,“你咋就忘记了过去要过饭”,试图让父亲注意节俭。直到今天,母亲还常说,“能有馍吃就妥了,蚂车吃那年能有榆树皮就是好吃的了。”
多少次,我盯着榆树发呆,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母亲常常给我讲蚂车吃那年没得吃,只有剥榆树皮吃。榆钱偶尔吃一口还行,这榆树皮怎么吃?
一九四三年的春天,等榆树叶长出来,大家先捋榆树叶加点面吃,等后来,就开始吃树皮了。母亲说,把树皮剥下来,用柴火烧锅,放进去煮,要使劲煮,尽量去掉苦味,然后抄出来,加一点点面,蒸着吃。想起这事,母亲说,榆树皮是比较好吃的。
至今,“蚂车吃那年”的事,还是可以有记忆验证的活历史,八十多岁的老人还能够清楚记得灾难的细节。但是,过不了多少年,就会彻底进入历史书了。
一直奇怪,没有听过父母埋怨过谁,更没想过家政府对自己有什么责任。只是,国军来了,自然就给纳粮缴费出劳力;日本人来了,要这东西那东西,也只能送去。等蝗灾来了,只有自己想办法逃荒要饭,自己救自己。
不识字的父母不会想到,他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大平原,是枪杆子逐鹿之地。一九四二的大饥荒,是几千年政治无常、权力争斗、外侵内乱下百姓命运的缩影。成就帝王将相的大平原上从来不缺少灾难,可怕的是一次次天灾在人祸裹挟下,将百姓推到死地。正是像一九四二年这样一次次走不出的人灾循环,刮骨刻写了中国人的性格。 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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