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
提起网上有个上访户被打的视频,任建宇情绪有些激动,“以后做官,我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在村庄中的任建宇,网络是最重要的社交。互联网也为他提供了一个关心社会的出口。他的QQ群越加越多,先是草诗社、青年读书学会,后来又加入了“复兴之路”、“军情观察”、“撑起民族的脊梁”、“围了个观”……
2011年,任建宇也随着人群涌入最新的社交工具微博。诸如重庆唱红打黑的公共事件,是他最为关心的话题。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转发,在看完一段《小贩夏俊峰》的视频后,他转帖说:“这是怎样的悲哀”。偶尔他也发几个自创的:“这个社会恶人当道,好人不得善终,而我们这代人的使命就是消灭恶的制度,并使之成为善的守护神。”
始料未及的是,这些都成为“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证据。
他在网络日志中,除了抒情,对社会的点评也越来越多。“专家,一个多好的词啊,现在都被猪糟蹋得不成样子了,随便拉一头出来都称呼为专家,你是收破烂的就是废品回收专家。”他在一篇日志中写道。
除了网络,王娟说,任建宇酷爱时事也跟他看报纸有关。当了村官之后,任建宇就自费订了“严肃”的报纸。在劳教所写给女友的信中,他还在“亏”女友:“你应该去订一份看看,可以增长知识。”王娟回他:“你什么都懂,还不是这样在(劳教所)里边。”
在王娟印象中,任建宇从来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但有一天,任建宇突发奇想,跟王娟说,我们去网上做几件DIY的情侣衫吧,有两套印的是他们的照片,还有一套印的是“不自由、毋宁死”。没想到,最后警察把这件T恤当成任建宇犯事儿的罪证。警察对王娟说,你男朋友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否则好好的一人怎么想到自由,想到去死呢?!
同学聚会,李玉能感觉到,任建宇开始变得有些“愤青”了。她记得,提起网上有个上访户被打的视频,任建宇情绪有些激动,“以后做官,我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女友王娟劝他,有的话不用直说,可以绕一个弯,你不能让社会适应你,你要适应这个社会。李玉也跟他说,现在社会现实就这样,何必动怒呢,“但我们还没察觉多久,他就被别人察觉,多大一点事啊”。
2011年8月18日下午,在郁山镇计生服务站办公室,彭水县公安局民警将任建宇带走。巧合的是,这天他刚刚转正,被彭水县择优录用为公务员,处于公示阶段。仅仅一天,任建宇就从天堂跌到了地狱。
根据彭水县公安局多次对任建宇电脑和微博的检查勘验,“未发现任建宇涉嫌煽动国家政权的相关证据”。2011年9月23日,重庆市检察院向市公安局下发《不批准逮捕决定书》。但就在当天,重庆劳教委认定,任建宇“煽动颠覆国家政权一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实”,决定对他处以两年劳教。
不同结论,来自同一事实:一百多条转发或原创的“负面信息”。警方截图中有一条微博跟重庆有关:“唱红歌,大跃进,浮夸风,个人崇拜,藐视法律……拿什么拯救你,苦难的公民”。
变了
女友和同学们捧着小蛋糕隔着玻璃给他唱歌,哭成了个泪人,但李玉说,任建宇低着头,啥表情都没有。
被捕之后的第一次会见,很多亲友都来了,连他工作的郁山镇政府也来了两面包车的人。看到父亲后,任建宇一个劲儿哭:“爸爸,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不偷不抢,最多20年就会平反。”末了,儿子交代父亲,要帮他找律师起诉。
父亲慌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叮嘱他:“在里边不自由,要好好工作,不能乱说话。”
但女友和父亲托了不少关系,找遍了重庆和四川,没一个律师愿意接。
一开始每次见到家人,任建宇都要问问律师的事儿,后来看没什么着落,也就死心了,说等出去之后一定要讨个说法。“他说,不能这样关得不明不白,或许说了不该说的话,但这种限制自由的方式他完全不能接受。”王娟说。
劳教所实行半军事化管理,生活单调而枯燥。据任建宇向女友回忆,早上跑完操,就得去工厂干活,完不成工作量,还得扣分。据曾经跟任建宇在一个大队待过的陈斌说,每扣十分就得在里边多呆一天。
这是任建宇最为焦虑的事。有一段时间,他干的是生产玉石的活儿,在给王娟的信中,他不止一次担心道:我怎么都完不成,很焦虑,怎么办。
据陈斌说,任建宇蹲的劳教所分成五个大队,一到三大队是去工厂干活,四队负责队列训练,五队是医院。在四队的时候,任建宇才相对清闲,四队的干警们都知道他的事,很同情他,还让他当了小组长。
“他在队里主要负责日常用品的发放。”陈斌说,任建宇很少谈自己的事,性格比较内向。“没什么阳刚之气。”
后来见得多了,王娟也发现男友变了。“不像以前那样有朝气,变得寡言少语,他压力很大。”王娟说。
任建宇最放心不下的是父亲。“他觉得,母亲不在了,父亲这么多年培养自己不容易,现在反过来还要为他操心,很愧疚。”王娟说。
在一封给女友的信中,他这样写道:我应该算个不孝子吧。
任世六去看一趟儿子不容易,从重庆市区到涪陵劳教戒毒所,来回的路费得一百多块。为了省点钱,任世六经常从涪陵县城走路到郊区的劳教所,得花四十来分钟。
劳教所与世隔绝,除了每天晚上看个《新闻联播》,任建宇几乎接受不到外界的信息。他让女友给他寄些《中国模式》、《家国天下》之类的书,但一本都没收着。
到了后来,王娟发现男友最担心的,不是在里边怎么办,而是出去之后怎么办。“他觉得什么都没有,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或许还要接受别人异样的眼光。”王娟说,乡土社会的观念会认为,你不管是不是有罪,都会认为你是个蹲过牢的人,但以前议论起这个人,都说他是乡邻的骄傲。
任世六怕村里人笑话,今年连春节都没回去过。任建宇也让死党李玉帮他瞒着,说怕在同学中抬不起头来。
2012年4月,李玉他们几个同学跟王娟一起去劳教所给任建宇过生日,任建宇都不敢看他们。女友和同学们捧着小蛋糕隔着玻璃给他唱歌,哭成了个泪人,但李玉说,任建宇低着头,啥表情都没有。
转机
老家政府的人给任世六打电话,问他,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郁山镇的几个领导开庭前一天就赶到重庆:“你儿子的职称没有取消,希望他平反之后继续回来上班。”
任建宇被劳教快满一年的时候,辩护律师像救星一般,主动到了。
2012年6月,同样因言获罪的重庆市民方洪获得平反,代理律师浦志强让他找找看,重庆还有没有类似的人,方洪推荐了跟他一起在劳教所里待过的任建宇。
但是直到2012年8月,方洪才找到任建宇的父亲。一天,律师在电话里跟任世六说,你儿子一点罪都没有,任世六心里那块背了快一年的大石头才落下。开庭前,生怕儿子看到自己的白头发难受,他特地去染了发。
任世六操着一口极难听懂的江津方言,律师有时候虽然听不懂,但还是很会听他的倾诉。浦志强发现,起初,任世六有很多顾虑,老是担心万一这官司打不赢怎么办,律师告诉他,“你孩子没错,就算输了也不会更坏,不能再加一年,零风险。”何况,这一年,重庆的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2012年10月9日,开庭前一天,浦志强见了任建宇。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碰面,只聊了不到一个钟头。浦志强印象中,任建宇“充满希望,又惊魂未定,将信将疑”,“从他的眼神中,能感觉到他把我当成了救命稻草。”浦志强说。
临别前,浦志强说了几句鼓励他的话,希望他能重拾对社会的信心。“第一,我能打赢,第二,你受委屈了,第三,你倒霉是因为重庆当时的主要领导。”
开庭之前,事情在微博上率先炒开了。老家政府的人给任世六打电话,问他,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任世六觉得这意思是希望他撤诉。“我没困难,有饭吃。”任淡淡地回对方。
彭水县郁山镇的几个领导开庭前一天就从彭水赶到重庆,他们告诉任世六:“你儿子的职称没有取消,只是停发工资,希望他平反之后继续回来上班。”
10月10日下午,休庭的时候,浦志强请法警行个方便,让王娟和任建宇一起讲讲话,法警说不行,要说你去跟法官说,浦志强说,就让他们说几句话吧,我来担保。法官和法警没有阻止。
王娟拉着他的手,一惊,“只剩皮包骨头,他原来140斤的人,现在只有103斤。”以前都是女友鼓励他,这回相反:“出来之后,我有手有脚,哪里都能有事做。”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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