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出入中国海关，排队验照前看到墙上大屏幕电视中正在播放介绍“新中国护照”演变历程的纪录片，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原来大都是比较单一的公务护照，改革开放以来因私护照已经渐渐成为重头。除了护照的种类有变化，护照的外观也变了。片子着重介绍了新版普通护照，共48页，除个人资料页、备注页等护照的功能页外，为签证准备的页面上都印刷了以“辉煌中国”为主题的图案，选取了“天安门”、“长城”、“天坛”等国家形象代表元素，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及香港、澳门、台湾地区具有地域代表性的元素几十个，可以说看上去美轮美奂。
这一切都不错，但最后一句话听上去有些别扭，大意为（原话当时没有记下来）：护照的演变，体现了国家的日益强大。
为什么护照的演变体现了国家的强大呢？我不记得片子里有任何说明，好像无需解释。是不是因为护照是国家发的，从里子到面子都是国家形象，国家强大了，护照也漂亮了；过去拿护照的人少，那是国家还不强，现在国家强了，护照的种类多了，拿护照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但是，这恰恰说明，护照的演变首先体现的不是国家的强大， 而是中国人作为个人比过去强大，因为作为公民，他们拥有护照的权利过去被拒绝，现在被认可了。过去在毛泽东时代（后毛时代很长时间仍然如此），中国人连自由迁徙的权利都没有，更不用说出国，哪来的护照？当时中国倒是不强，但人民的护照权并不是被外国势力剥夺的，而是国家不给你护照，所以和国家强不强没有关系， 而是和个人强不强有关系。当时中国人普遍没有护照，只有极少数外交官和国家干部才有护照，护照是政治特权和身份象征。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和今天国家对个人的控制相比，毛时代要全面彻底得多了，可以说是无比强大，但就是在这个强大的国家下，中国人没有护照。
有人会说，中国人当时有了护照有什么用？能去哪里？这不就和国家强不强有关了吗？其实这首先是自己政府闭关锁国的结果，而不是国家强不强。当时中国人不想出国吗？非也，只要看一看每年广东都有成千上万人拼死往香港偷渡就知道了。1949年以前的中国被认为是半殖民地，算是弱到家了吧，不也有那么多中国人自由自在地出国吗？周恩来邓小平他们不都在法国留过学吗？鲁迅郭沫若不是在日本留过学吗？钱学森钱伟长不是在美国留过学吗？中共地下党员冀朝铸冀朝鼎浦山浦寿昌龚澎等等，还在美国常青藤大学里建立了地下组织呢。这些人当时出国，至少都要从国家那儿拿一个身份证件的吧？
护照是公民权利的一部分，这在一个法制国家是天经地义的。但是在新中国，护照过去是难以企及的奢侈，现在在很多人心目中还习惯地被看成是政府的恩赐。
用一些中国人对大国强国的标准来衡量，世界上绝大多数是小国弱国，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它们公民的护照权。他们的政府从来不会说：因为我们的国家现在还不强，所以不能给你护照。很多小国弱国或者连宪法上规定了不能有正式的国防军的国家的护照在国际上都非常受尊敬。国际社会并没有说：因为你的国家不强，所以你的护照我们不认可。
要国际社会尊重你的护照，首先要让国际社会看到你作为公民在自己的国家享有的权利是完整的，有保障的，你是某一个国家宪法意义上名副其实的公民，然后才能赢得国际社会对你作为那个国家的公民的尊重。
如果你在自己国家的公民权利都不完整，你不是公民而是臣民，小民，子民，甚至是屁民，从国家那里拿一份护照都很麻烦，那么就给国际社会如何对待你出了难题，形形色色的歧视也就在所难免了。
前一阵，中国流传过一个关于美国和中国护照内容对比的谎言，说中国护照写着“请严格遵守当地的法律，并尊重那里的风俗习惯”，而美国护照写着“不管你身处何方，美国军队都是你强大的后盾”。 谎言的制造者无非以此来说明中国在国际社会上是多么老实，美国是多么跋扈。这个谎言在网上流传很广，后来被人戳穿。其实这样的谎言太容易露馅了，今天持有中国护照的人不知有多少，入了美国籍的华人也多去了，只要打开护照看一下就知道了，但谎言制造者为了达到政治目的就是如此信口开河，忽悠那些至今没有护照的中国人，而传谣信谣的人又是如此之多，充分说明护照和强国这两个东西在很多人那里还真是联系在一起的。
事实上，中国护照上没有写什么要求遵守当地的法律和风俗的话，倒是美国护照上明文规定持护照者要避免触犯外国法律，警告他们在外国犯法，可能会受到比在美国严厉得多的惩罚。美国护照资讯页的内容非常详细，共有14条，引人注目的是第二条和第三条都是关于在外期间的防疫和医疗保险问题，提醒护照持有者注意各自的医疗保险是否包括在国外的紧急医疗费用，事后如何报销等等。
所谓“美国军队”站在你背后云云完全是无中生有，暴露的不过是谎言制造者自己的“强国梦”。
值得一提的是，美国护照很多页码的顶部确实印着政治口号， 但它们宣传的不是国家的强大。它们以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开始，续以独立宣言开头的“我们认为这些是不言而喻的真理”这一段，经过金的“我们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到安娜库柏的话结束：“自由的事业不属于某个种族，宗教派别，政党或阶级，而是属于全人类，它是普世众生与生俱来的权利。”
我已经听到有人在说：瞧，美国输出“它的那一套价值”真是无孔不入，连护照都不放过。但我想，和关于防疫和医疗保险的那些提醒一样，美国“这一套”话语首先是印给护照的持有者自己看的。它们也是政治教育和灌输，但它们灌输给你的不是国家如何强大，而是国家应如何行事。它们提醒你：你的国家是强是弱是大是小，和你作为公民的权利没有关系，所以哪怕你身在异邦，也不要忘了作为美国公民，你在自己国家享有的天经地义与生俱来的自由和权利。
这样的国民，让国际社会如何歧视呢？（作者：程映虹 历史学者，任教于美国德拉华州立大学）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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